听闻此言,楚涟月不由得重新振作精神,反正已经没有比下牢狱更坏的结果,换一个人来审问,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
审查院与狱司只隔着两条街市,此刻天色全黑,玉京城灯火璀璨,人流如织,街上仍然热闹着。
尽管已经入夜,天气闷热难当,楚涟月没什么心思欣赏夜景,胳膊的伤口似乎被撕裂,痛得让人难以忍耐,耳边不时有蚊子嗡嗡声,她连抬手挥赶的力气都没有。
张慈先进了审查院,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带路。
当她踏进门槛,看清堂上端坐着的人影时,心里酸酸的,那种感觉就好像被醋浸透的云吞,软软糯糯任人拿捏,其实咬上一口酸得掉牙,嗓子眼仿佛被堵住,身子也直挺挺僵在原地,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眼里只容得下他这么一人。
半年多未见,柳时絮整个人清瘦不少,俊逸出尘的轮廓愈加分明,穿一身绯红官服,衬得他颜如冠玉。
明明容貌更胜从前,但与在鄞州时相比,那种少年人身上独有孤傲气质已经消失,青年的冷静沉稳逐渐显露,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眸子,从前清浅如画,喜怒分明很好懂,但现在,神秘而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见到柳大人还不快跪?”张慈以为楚涟月吓傻了,眼神示意属下‘帮她’一把。
扑通一声响,双膝磕地,她痛得直咬牙,却不肯低头:“卑职楚涟月叩见柳大人。”
几乎是一瞬间,楚涟月脑海里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柳时絮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微微诧异,很快恢复冷漠与陌生,这是她的错觉么?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方便问他,为何不来赴约,此刻就当他是想与自己避嫌,等解决完赵正明的事,她再私下找他问个清楚。
了解完事情经过,柳时絮神色淡淡,开始审问道:“我已派人去找赵正明,今日玄武大街拥堵的情形也已核实,但即便找到赵正明,也不能洗清你的嫌疑,你在赵正明手下当差多年,难保不是他的同谋,可有人证物证?”
楚涟月心中一紧,指着身后的几个差役,“他们可为我作证,我与赵正明绝非同谋。”
她的话音刚落,哪知几名差役担惊受怕一下午,这会儿纷纷跳出来,想要与她撇清干系,“望大人严查,我们不过是受总捕头吩咐,押送路上需得听楚捕快命令行事,至于她为何要将囚犯藏在客栈,以及扮作囚犯掩人耳目,我们对此并不知情,只是按吩咐办事。”
更有个贼头鼠脑,想要邀功的差役爬出来,指控道:“不仅如此,在押送犯人途中,小的曾见楚捕快从怀里掏出数十张大额银票,当时小的还在奇怪,同样是捕快,为何她有这么多钱,现在想想兴许是收了囚犯贿赂。”
楚涟月冷着脸,回怼道:“今日要不是有我在,你们几个早就成了刀下鬼。”
被她这么一吓,那邀功的差役结巴道:“少、少在那边逞英雄,说不定那些黑衣人就是你招来的,难怪一群壮汉打不过一个小娘子。”
楚涟月嗤笑道:“若我没记错,当时你这个大老爷们,吓得躲在墙边尿裤子吧?”
差役羞红了脸,忙磕头道:“柳大人若不信小的所言,搜身便知真假。”
楚涟月扭头,向堂上的柳时絮投去求助的目光,他自然是知道这些银票的来处,应该会制止搜身的提议吧?
然而柳时絮一言不发,静静扫视着众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张慈指派属下搜身时,他并没有表示反对。
楚涟月感觉一阵心寒,气得浑身发抖,果然,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她只能被迫自救,当张慈的属下靠近的刹那间,她旋出藏在袖口的匕首,是凌祈送给自己的那把。
她以极快的速度钳制住对方,锋利的刀刃抵在那人颈间,冷呵道:“谁也别动,否则我杀了他,想搜小爷的身,就得做好被挑断手筋的准备。”
事情发生得太快,堂上诸人没能反应过来,护卫们来不及救人,只能愣愣挤在门边,等待柳大人发话。
楚涟月攥紧匕首,胳膊伤口处开始渗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从她袖口滴落,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受了伤。
她移眼看向柳时絮,眼底冷意森然,“搜身可以,但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至少得找个婆子来搜。”
柳时絮思考片刻,望着她那被血浸透的袖口,淡淡说了句可以。
张慈只好派人去找洒扫的婆子,楚涟月跟着那婆子退进隔壁的偏厅,不一会儿,当偏厅的门再次打开时,里间窗户大开,冷冷月色照进屋内,楚涟月已不见了踪影。
婆子颤颤巍巍捧着十张银票出来,张慈原本很懊悔放松警惕让楚涟月逃走,谁也没想到她受了伤还这么能跑,但当他看见那沓银票时,目露精光,喜出望外接过来,想要呈给柳时絮。
张慈脸上的神情仿佛再说,看吧,她果然是同谋,我猜得没错,可是很快笑容便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这些银票出自柳家商号,这女捕快不会和柳家有点关系吧?
柳时絮也看清银票上的商号,眼神冰冷了几分,吩咐人去查柳家商号是何时失窃的。
张慈见状,心里松口气,还以为惹了不该惹的人,万一那姑娘真的跟柳家有牵连,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原来还是个飞贼啊。
“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否要通知京兆府那边发布通缉令?”
柳时絮刚想说通知二字,可脑海中晃过她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袖,不禁犹豫了片刻,最后仍道:“去通知吧。”
第四十七章
进了偏厅后, 楚涟月没给那婆子搜自己身,心里很清楚搜身只是个开始,若迟迟拿不出证物和证人, 又找不到赵正明,下大狱是迟早的事。
起初, 她还指望着柳时絮替自己平反冤屈,但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连他也不信自己。
她想不明白, 为何再次见面, 他的反应竟然如此冷漠?难不成他回玉京后,就彻底将她抛在脑后了?
可是一开始, 也不是她非要缠着他, 既然做不到,为何还要许下那些动听的情话,他当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么?
胳膊伤口处传来的痛感, 时刻提醒着她,现在还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得想个办法逃出去, 若真被关进大牢, 那就没人能救得了自己。
楚涟月瞄一眼窗边,从怀里摸出柳时絮给的银票, 放桌上喊那婆子数一数, 趁那婆子低头的工夫, 她没犹豫跳窗逃走。
院中全是守卫, 她忍着剧痛爬上墙, 打算顺着院墙逃,抬头时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 似乎是早早就守在那里,等着她自投罗网。
月下,那人闻声回头,在她看清那人面色的一刹那,不由得一怔,那人同时也很震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该不该出手。
楚涟月未曾想到,拦路的人会是墨新,说起来刚才在大堂,她也没看见谢黎。
望着眼前男子冷峻的面孔,她知道自己没一点胜算,但也不想那么早放弃抵抗,便摆出防御的姿态,想要放手一搏。
出乎意料的是,墨新并不想跟她动手,内心挣扎一番,低声道:“动手打我。”
墙边围过来不少护卫,楚涟月迟疑片刻,很快选择出掌,将墨新打倒在地,顺利逃出审查院。
说不难过是假的,看来连墨新都比柳时絮更有人情味,不过墨新故意放水的行为,应该没办法向柳时絮交代吧?
见追兵没跟来,楚涟月藏进没人的角落,替自己上药包扎,清理干净身上的血
迹,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夜已深,城门也早早关闭,身上统共只剩七八两,玉京住店花销太贵,得攒点回家的路费,今夜就先找个凉快的地方凑合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城去找赵正明。
那家伙身上戴着铐链,又身无分文,聪明点就该知道找个地方藏起来,在外面瞎跑,要么被热心百姓扭送进官府,要么被刺客找到直接灭口。
比起心里的痛,腹中空空的感觉更令楚涟月难以忍受,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跑不远,最要紧的是,她饿得睡不着觉。
无奈叹声气,她翻身起来,拖着疲惫的步子往热闹的街市走去,寻思吃点什么填饱肚子。
拥挤的街头,一溜望过去,各类食铺的生意热火朝天,丝毫没有要打烊的意思,看得楚涟月眼花缭乱,各色新奇的小吃都想尝尝。
好气啊!早知道刚才应该偷偷扣下一张银票,何必装出一副想要恩断义绝、两不相欠的样子呢?再说她为柳时絮赴汤蹈火舍命相救,扣一张也不算过分,可惜一时上头,全还回去了。
再三权宜后,她决定买俩馒头,便宜还管饱,付账的时候,心稍微滴了几滴血,一个馒头竟然比鄞州贵八文钱?
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馒头,楚涟月欲哭无泪,“他们明明可以直接抢钱,还那么好心送我两个馒头。”
“就是就是!这玉京城的东西简直太贵了,外地人谁吃得起?”
身边忽然冒出个黑脑袋,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热乎馒头,义愤填膺地附和着她的话。
哪里冒出来的小鬼?
楚涟月斜眼望去,这小鬼十三四岁的年纪,戴着帽兜,蓬头垢面,衣裳破烂,嗓音稚声稚气,原来是个小要饭的,一脸饿了很久的样子。
怎么讨饭还讨到她头上来了?明明她看起来也很穷的好不好?
“小兄弟,姐姐我也不太富裕,你换个人讨饭吧?”
小鬼咽咽口水,不舍地从馒头上移走目光,“姐姐别误会,我其实很有钱的,我看姐姐很是缺钱,有桩来钱快的生意做不做?”
楚涟月脚步微顿,暗自寻思,这小鬼很有钱?来钱快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逼良为娼?小小年纪正事不干,竟然靠这种事发财?她非得好好教训一顿小鬼不可。
她装作很感兴趣,“做什么买卖?能赚多少钱?”
小鬼见楚涟月好奇,兴奋地拉着她往人少的巷子走,到了没人的地方,神秘兮兮从兜里掏出一沓银票,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很多银票,但没法出面去钱氏商号兑成银子,你帮我这个忙,这些钱二七分如何?”
闻言,楚涟月蹙紧眉头,一把抓住小鬼手腕,冷声问:“这些钱是你偷来的?快点老实交代,否则抓你回衙门……”
她半张着嘴,未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险些忘了,这里是玉京城,她自己也还在躲避官兵,这种情形下,什么事也做不了,还是不多管闲事了。
小鬼先是一愣,以为楚涟月想抓自己去衙门,又见她失魂落魄,主动放开自己,似乎有想走的打算,心里不禁一亮,拽紧她的衣角不肯撒手。
逃命这四个月以来,小鬼找了无数人帮忙,要么是有钱人不愿意搭理自己,要么是贪财之人,瞧见银票就两眼放光,想占为己有,难得碰上一个好人,这下更不能放她走啦。
小鬼扒开帽兜,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个明眸皓齿的可爱少女,少女刚喊出姐姐二字,街边人群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二人同时扭头看去,一队巡城官兵里混杂着几个青衣衙役,拿着通缉令,在街上挨个排查,俨然在找什么人。
帽兜少女比楚涟月还谨慎几分,快步挤到人群中,看清通缉令上的嫌犯,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惊讶,一副不可思议地神情看向暗巷里的楚涟月。
见少女这副神情,楚涟月大概猜得出,这些官兵和捕快,是在拘捕自己,一时间悲从中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通缉犯。
她落寞地往巷道深处走,心里有万般滋味,咬一口凉透的馒头,口感又硬又涩,这会儿眼泪不自觉从眼眶滑落,滴滴答答落在手背,这么难吃的馒头,还卖她十文钱一个,根本就是馊掉的。
她再也不想来玉京城了。
“跟我往这边走。”帽兜少女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伸手想去拉楚涟月的胳膊,发现黏糊糊的,竟然摸了一手的血,她才察觉这个姐姐受了伤,便改换另一边。
黑灯瞎火,帽兜少女领着楚涟月来到一处荒废已久的破落老宅,“放心吧,这里荒废了很多年,再加上有闹鬼的传闻,一般人不会上这来,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少女再次摘下帽兜,自我介绍道:“我叫晏瞳,从苗疆来的,是个蛊师,因为学艺不精给人下错蛊,目前正在被满城追杀中,姐姐你呢?通缉令上的罪名应该不是真的吧?”
楚涟月已经平复好心绪,打量着眼前人,好奇问:“他们给我定了什么罪名?”
晏瞳想了想道:“通缉令上说姐姐你是某个死囚犯的同谋,还说你是飞贼,偷了一万两耶!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你要真的偷了一万两,哪能沦落到吃馊馒头的地步?”
楚涟月一脸郁闷,捧着馊馒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扔又舍不得扔,不吃就得饿肚子,吃下去兴许会闹肚子。
与此同时,晏瞳也盯着馊馒头,实不相瞒,为了躲追杀,她只能扮成乞丐,当铺票号等地方都不敢露面,已经两天没饭吃了,其实跟小要饭的也没什么区别。
“若只是躲避仇家的话,那你为何不离开玉京呢?莫非是仇家有点势力,也在拘捕你?”楚涟月继续问。
晏瞳摇头:“这倒是没有,我在等我师兄啦,约好在玉京城碰面,他却一直没来,我要是离开的话,他就找不到我了。”
楚涟月默然,没想到这少女也在等人,希望她想等的人,不会像柳时絮一样是个薄情郎君。
“那你等多久了?”
“从年前就开始等啦,可他一直没来,三月初我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后来打算重出江湖,靠卖蛊为生。”
楚涟月觉得很新奇,还从未见过蛊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惹怒仇家的?”
晏瞳垂头丧气,“别提啦,太晦气了,那时好不容易等来一桩买卖。有位官家小姐很烦自己的青梅竹马,便找到我,要我给她的竹马下忘情的蛊毒,要对方彻底把她忘掉,却不想那日认错人,下到另一个人身上去。”
“其实这蛊毒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我良心过不去,便主动找到那人坦白此事,那人倒是没说什么,也没追究我的罪,反而是他身边的小跟班,抓着我不放,骂我害人不浅,追着我讨要解药,但此蛊无药可解,我被小跟班追杀了好久,半个月前才躲到这里。”
楚涟月震惊:“无药可解啊?若被你误下蛊的人有自己心上人,岂不是被你害惨了?”
晏瞳闷闷不乐,“我也知道嘛,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没办法,而且说起来无药可解,其实也不是完全无解,只要他重新爱上,蛊毒自然就解开啦。”
楚涟月却不以为意,叹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不懂感情也很正常,若日后你真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觉得两情相悦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下次再遇到追杀你的人,还是躲远点吧。”
晏瞳敷衍地点点头,很显然没把楚涟月的话放心上,目光落在馒头上,砸吧道:“那个……姐姐还吃吗?扔掉的话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