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渝眼圈有些泛红,松开手里的孔明灯,怔怔地盯着逐渐飞远的灯,思绪落远,丝毫没注意窗边那双错愕的眼睛。
柳时絮与贺渝并肩而立,俯首点灯之时,余光瞥见楚涟月那张失落的脸,他没有一瞬的犹豫,伸手将她推了下去。
坠落的瞬间,楚涟月拼命想抓住周围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柳时絮的手近在咫尺,但她眼睁睁望着他将手背过身后,丝毫没有拉她一把的想法。
原来他并非失手,是故意推她下去的。
天地在旋转,意识也跟着颠倒,江面倒映夜空,两边都有星河与灯影,还有孤零零的圆月,像是梦境才会出现的景象,她几乎分不清自己在落向哪边。
是在做梦对吧?
被江水吞没的刹那,她忘记敛住呼吸,猛地呛了口水,胸口的闷痛与鼻腔的腥辣感,让她明白这一切不是梦。
那个冷漠绝情的家伙,竟然真把她推下水!
到底是何缘故?他身边的那位姑娘又会是谁呢?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楚涟月一边往岸边游,一边细想那位黄衣姑娘说过的话,记得黄衣姑娘唤柳大人“阿絮”,如此亲昵的称呼,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称呼过耶!
那黄衣姑娘还说这几年谢谢有他陪在身边,楚涟月可以断定他二人相识已久,不是朋友就是知己。
再反观柳时絮今日的举动,一向怕麻烦的人竟肯亲自来换雅间,还千方百计赶她走,甚至下令不许她踏进玉琼楼一步,本以为他是在办什么要紧的案子,却不曾想是为哄佳人开心。
而现在,被她识破后,他毫不留情推她入江,分明是心虚,怕她打扰他的好事,难不成那黄衣姑娘是他喜欢的人?若他早有心悦之人,当初又何必来招惹她呢?
楚涟月浑身湿漉漉坐在江边,苦恼地思考着这些问题,隔着江面,她瞧见一盏接一盏的孔明灯逐渐飘起,不一会儿的工夫,江面升起数千盏灯,忽明忽暗,乘着风越飘越远。
眼前的一幕,莫非也是柳时絮为黄衣姑娘精心准备的?
围在江边的人渐渐变多,有吟诗赞叹的,有闭眼祈愿的,也有单纯凑热闹的,欢声笑语中,只有楚涟月咬紧唇,仰着头用力眨眼,不让眼泪落下,想得越多,失望就越多。
她努力将思绪拉回当下,就听到身旁有几个年轻姑娘在交谈。
其中一位粉衣姑娘感叹道:“好美啊,谁肯为我付出这样的心思,我定要嫁给他。”
另一位接话道:“可你还上次说,谁给你做纸鸢就嫁给谁,你想嫁的人也太多了吧?”
“嘿嘿,世上男儿如此多,就不许我挑一挑么?今晚就喜欢放灯这位。”
楚涟月扭头,忍不住问道:“即便放灯这位三心二意,处处招惹别的姑娘,你也愿意嫁?”
几位姑娘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粉衣姑娘更是气势汹汹望过来,看到楚涟月的第一眼吓得花容失色,骂人的话呼之欲出,但当她看清楚涟月的脸后,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下去,转头拉着好友们走开。
楚涟月觉得是自己赢了,刚要转回身,旁边有个小孩偷偷望她一眼,倚在母亲怀里问:“娘亲娘亲,今日不是中元节,为什么会有鬼姐姐坐在江边哭?”
楚涟月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冲小孩龇牙道:“我不是鬼,而且我没哭。”
妇人立马捂住自家小孩的嘴,十分歉然地望了楚涟月一眼。
楚涟月吸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天上的灯影,她一遍遍擦着滴落在手背的泪珠,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哭,我很勇敢的,我什么都不怕。”
他只是暂时忘记了她,等他恢复记忆,兴许就不会这般冷漠无情了,到那时侯,她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第五十九章
夜风渐起, 江潮涌生,层层叠叠的波澜把明月的倒影撞碎,无声的漩涡想要一点点吞噬那抹耀眼的光辉。
“阿絮, 你在瞧什么?”
柳时絮收回目光,眸底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焦躁, “殿下不宜在外久待,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贺渝神色落寞,正欲答应, 门外悄然落下一道身影, 暗卫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启禀主子,方才窗外有不明身份的人靠近, 没等属下出手, 那女子便跳江而逃,是否要派人清理掉?”
贺渝再转身时,脸上的落寞之意已收得干干净净, 声音很轻,但透着股狠绝与干脆,“叫阿常去处理吧, 若再有鬼鬼祟祟的人在附近, 不必犹豫直接灭口。”
“殿下请慢!”柳时絮语气有些急促,意识到自己失态后, 他微微垂下眼睫, 斟酌道:“臣认得那人, 她是为臣而来, 并不知殿下在此, 望殿下能饶她一命。”
贺渝半晌没开口,忽而扬唇笑了笑:“原来阿絮就是为了她, 才想跟我解除婚约?看在你的份上,今日饶她一命,下不为例。”
“谢殿下成全。”柳时絮面色平和,宽袖下骨节分明的手却紧紧握成拳,不知不觉间,掌心沁了层细腻的汗珠。
贺渝挥退暗卫,“退婚的折子我迟迟未批,我知道,这对阿絮来说很不公平,但朝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若这时候取消你我二人的婚约,只怕更会引起无端猜忌。等朝堂稳定后,我会给你二人赐婚,不过现在还请阿絮,在外面莫要跟别的姑娘走太近,毕竟你名义上还是我的未婚夫。”
“臣遵旨。”
回到姜府时,夜色已深,听小厮们说未曾见楚涟月去书房,柳时絮脚步微顿,命小厮点灯带路去西院。
今天发生的事,他想和楚涟月解释下,顺便嘱咐她牢记,身处玉京城,乱闯乱撞随时可能被灭口,也许下次他就没法救她了。
他已许久未曾来过西院,原来西院离东院这般远,加上西院空置时间太长,路上庭灯幽暗树影婆娑,从东院到西院,是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
他不知道,楚涟月每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这条道,从没听她喊过累,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她就睡在书房门口,但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会立刻睁开眼,永远是那副活泼爱笑的模样,吵嚷着要培养感情,彷佛从来不知疲倦。
而他完全忽略掉一件事,在他回府前,她总是累得倒头就睡。
于是他理所应当认为,西院远那又如何呢,对她而言皆不在话下,正好折腾完她的精力,省的他还得腾出工夫来应付她。
时至今日,亲自走一遍她走过的路,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她不是屹立不倒,只是因为她喜欢他,才心甘情愿被他欺负和捉弄。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她想要重新培养感情的决心。
柳时絮回头吩咐管事的小厮:“雨季将至,明日命人修缮各院屋顶,先从西院开始吧,另外把我隔壁的荷院收拾出来,给楚姑娘暂住。”
走进西院,院中寂静无声,屋内没有点灯,莫非她已经睡下了?
他先敲了敲门,里面没回应,低头发现门没上锁,推开门的霎那间,穿堂风骤起,半掩的窗户被吹开,月光照进屋内,满室清辉,他瞧见床榻上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城外义庄,楚涟月正埋头验尸,身后莫名刮来一阵寒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吓得一旁蒙眼举灯的周朔双肩微颤。
楚涟月瞥周朔一眼,“抱歉,吓到你了。”
周朔往她身边稍微挪了一步,说了句无妨,屋内再次恢复沉寂,过了好一会儿,周朔漫不经心问道:“你今晚话很少,是不是柳大人欺负你了?”
楚涟月幽幽叹口气,心情很是郁闷,“他若只是欺负我倒还好,不过受点委屈罢了,可今晚真是伤透我的心。”
周朔欲言又止,再三思量,觉得有必要告诉楚涟月一声,“你可知道,柳侍郎与嘉元公主年前定了婚约?你二人注定不会有结果,不如早点放下吧。”
楚涟月猛然起身,脑海中不自觉浮现黄衣姑娘的脸,难怪她觉得眼熟,原来那位姑娘就是嘉元公主,容貌和先前见过的太子很相似,但是柳大人曾说要扶持嘉元公主上位,不知计划是否成功?当今圣上究竟是谁?
若嘉元公主假扮太子顺利登基,婚约应该解除了吧?
“那他们还没有解除婚约吗?”
周朔认真想了想,“不曾听过他二人要退婚,你好像并不意外此事,难道你早就知道柳侍郎有婚约在身,还是义无反顾陷进去了?”
楚涟月被问得哑口无言,不能说出嘉元公主代替太子登基的事,却又不想被人误会是那种插足别人感情的人,只好道:“柳大人曾说过,会退婚与我在一起。”
但现在的柳时絮没了记忆,是否会解除婚约,连她也没信心了。
手里的火折子有些暗了,周朔吹了吹,“男子的话怎么能全信呢,多少怨恨嗔痴皆因爱而不得而生,早日走出来,与你而言也是好事。”
听罢此话,楚涟月有些忍俊不禁,抬眸看向周朔,他蒙着眼睛,身子紧绷,明明很紧张却还一本正经地开解她。
“大人放心,卑职不会因为私事耽误公事。”
周朔点点头,“验尸情况如何?”
楚涟月扫一眼四周,总结道:“屋内共有六具尸首,有两人是病死的,有个是溺水而亡,还有一人是饿死的,剩余两具尸首,一男一女,面色发黑,颈部有被虫咬过的黑痕,身子肿胀,瞧着像是中了什么毒,并且这两具尸首均有被河水泡过的痕迹,他们会不会就是那些失踪的人?”
周朔感觉脖颈有点痒,伸手挠了挠,“他们大概死了多久?”
“被泡过的尸首很难分辨具体的死亡时辰,少说也有三日以上。”
天光渐亮,外间不时有鸡鸣声传来,周朔决定先回玉京城,“祖父不许我在外过夜,我先回去请安,等上完早朝,我再找机会与你一道去翠微山调查。”
楚涟月没什么意见,弯腰盖好尸首上的稻草,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闷响,诧异回头,发现是周朔晕倒了。
起初,楚涟月以为周朔是被吓晕的,走过去晃了晃他胳膊,没什么反应,当她搭上他的脉搏,终于察觉了不对劲,脉象微弱,周朔何时中毒了?
她赶忙捡起火折子,低头细看,周朔脖颈上也留下一道被虫咬过的黑痕,与那两具尸首不同的是,他伤口的颜色较浅,想来是中毒还不深。
来不及多想为何只有周朔一人中毒,楚涟月俯身贴近他的脖颈,用嘴一点一点将毒液吸出来,又扶他坐起,运功一催,周朔猛然睁眼,吐口血后,脸色稍稍有些好转。
“我……”
“大人先别说话。”楚涟月擦擦嘴角的淤血,将周朔背起来,“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一定要挺住!”
幸好义庄离玉京城并不算远,楚涟月一刻也不敢歇,半柱香的工夫便赶回玉京城,她原本想往周府的方向跑,但转念一想,万一被晋王知晓此事,不仅周朔会有麻烦,连她说不定也会被晋王关起来。
汗珠沁满她的额间,犹豫片刻,匆步往张氏医馆行去。
天色尚未全亮,街上人很少,张氏医馆也还没开张,楚涟月用力拍打着医馆的门,刚敲几下房门被打开。
谢黎揉着睡眼,在看清来人后,睡意霎时消散,“姐姐你这是?”
“张大夫在哪里?”楚涟月轻车熟路进门,将周朔安置在榻上。
很快,张大夫被谢黎从睡梦中揪醒,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便下楼替周朔诊治,“还好有人及时替他排出大部分的毒素,暂无性命之忧,你二人先出去,我要施针替他清理余毒。”
听说周朔没事,楚涟月双膝一软,险些滑跪到地上去,且不说周少尹为人正派年轻有为,若命绝于此该有多可惜,而且要是被晋王府的人知道,她大概会被拉去偿命吧?
谢黎扶着楚涟月来到后院,“姐姐先歇口气,我去给你倒杯茶。”
吱呀一声响,正对后院的房门也随之打开,晏瞳满脸困意走出门,看见楚涟月后,眼神变得明亮,“楚姐姐,你今日这么早过来呀?”
谢黎忽然轻嘶一声,秀眉急蹙,“我好像牵动伤口了。”
晏瞳忙不迭奔来,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乖巧道:“这种小事,放着我来就好。”
谢黎藏起唇角的笑意,转眸便瞧见楚涟月一脸看戏神情,他眨眨眼,转移话题道:“姐姐为何会与周少尹在一起,知不知道公子找了你一整晚?”
楚涟月神色一怔,声音不自觉低哑下去,“他、他找我做什么?”
“公子以为你掉江里没游出来,派了好多人下去捞你。”
楚涟月并不打算领情,“想捞我尸首么?那他恐怕没法如愿了。”
谢黎还想再说什么,屋内传来茶杯打翻的声音,紧接着晏瞳火急火燎走来,步子慌乱,神色异常激动,“楚姐姐,外面躺着那个人你认识么?”
“我认识啊,你也认识他?”
晏瞳先点下头,再摇摇头,有些语无伦次道:“认得认得,不是!我认得他身上的蛊毒,是出自我师兄之手,你们在哪里遇上我师兄的?”
楚涟月想起义庄里躺着的两具尸首,思量着该不该告诉晏瞳,“你先别急,我们并没遇上你师兄,而且我也不知道周少尹是如何染上蛊毒的,你可知道这种蛊是用来做什么的?”
更奇怪的是,明明周少尹什么都没碰,竟然染上虫蛊,而接触过尸首的楚涟月却毫发无损。
第六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