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梧桐树下,里里外外围了四五层年轻的姑娘们, 有官家小姐,有商铺千金,也有闯荡江湖背着把刀的女侠, 甚至还有年纪轻轻就守寡的美貌妇人, 她们围在一起争执了半天。
商铺千金:“明明是我先瞧见他的,自然应该由我买走他。”
官家小姐不肯, “本小姐想要的, 就没有拿不到的,你若还纠缠他,我就叫爹爹封你家铺子。”
女侠冷静抽出刀挡在众人前面, “都别吵,他是我的了。”
美貌寡妇理理发髻:“还是等人醒来,看看他想选谁吧。”
柳时絮被周遭的喧闹声吵醒, 脑袋晕沉得紧, 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瞬间对上几十双目露精光的眼睛, 他彻底懵住, 长睫扑闪眼神清澈懵懂, 惹得那几十双眼睛的主人心花怒放, 隐约有为爱大打出手、争风吃醋的苗头。
柳时絮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这些人又是谁?恍惚间记起自己在李府查案,却不想李府失火, 大火腾腾,他想拉着楚涟月逃命,但她甩开了他的手,选择奔赴火场去救周少尹。
而他追过去没多久,烟雾完全遮住视野,一点点将他吞噬,看不见楚涟月人在哪里,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意识也逐渐模糊,后来……似乎有个人把他背了出去,他记得伏在那人颈间时,闻到一种熟悉而清甜的香气,是久违的味道。
他心里清楚,是楚涟月把自己救出来的,但眼下这……是何情形?
“这位郎君,你可愿卖身给我?我兜里有的是钱,你开个价怎么样?”商铺千金抢先递来一沓银票。
柳时絮:“……”
官家小姐轻蔑一笑,抬起下巴问柳时絮:“你想做官吗?”她指指点点,“虽然你写的字很难看,但不打紧,认字就好,我可以教你,我爹爹还能让你做官。”
柳时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自己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破碗,碗底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简直惨不忍睹,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没钱吃饭,卖身求收留。
瞧见这一幕,他差点气笑了。
毫无疑问,眼前的处境定然是拜楚涟月所赐,那家伙把他救出来,然后扔到街上让人当街羞辱,他从火场出来,被烟雾熏黑了脸,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难怪会被人误会成讨饭的。
柳时絮伸手拾起那张纸,叠好放进怀里,站起身淡淡道:“我后悔了,不卖。”
与此同时,对街屋檐上晃过一道身影。
楚涟月回来找周少尹时,得知刑部的人来过一趟,李易的案子以及物证人证都已移交给刑部,京兆府这边没什么事了,楚涟月浑身疲惫,同周少尹告辞一声,正要往回走。
周朔喊住她,“你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等这次查完难民的案子,我会举荐你当总捕头。”
楚涟月先是心虚地扫一眼四周,见捕头王冬不在场,这才放下心来,笑嘻嘻道:“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护住物证,更是百姓之福,我救大人便是在救百姓,大人无需言谢,不过至于提拔一事,就先谢过大人啦。”
周朔看着她的笑脸,不自觉被她的情绪感染,笑了笑,“
早些回去歇着吧,明一早我会找机会从家里逃出来,我们去翠微山继续调查难民的踪迹。”
楚涟月揉着酸麻的胳膊,扭头往南大街走,早上离开医馆时,晏瞳给了她一个地址,现在打算暂时搬过去跟晏瞳一起住。
在她转身之际,周朔忽然问了句话,“你真的把他忘掉了吗?”
楚涟月脚步微顿,回头看向周朔,一脸困惑:“大人刚才说我把谁忘了?”
周朔却道:“没什么,快回去吧。”
楚涟月赶着回去睡觉,一边没滋没味地啃着烧饼,一边问路,太阳将将落山时,正好找到晏瞳所给的地址。
眼前的小院很别致,离闹市不远不近,既能随时出门买好吃的,又不算吵闹,果然很符合馋嘴晏瞳的行事风格。
小院里点了灯,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过,自从来到玉京城,很久都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留的。
从前在鄞州当差时,家里很穷,夜晚不会点灯,但爹爹和兄长会在月色下等她归家,鼻尖一酸,玉京城再好,也比不上鄞州的家,明日得抽空给爹爹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楚涟月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次扬起笑,推开门道:“我回来啦。”
晏瞳坐在院中的石桌前,见楚涟月回来,招呼她过来坐下,一边从食盒里端出香喷喷的饭菜,都是刚从酒楼买来的。
“楚姐姐饿了吧?尝尝这家的鱼,味道鲜美浓郁,只可惜放的时间有点久了,另外我隔壁的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啦,被褥什么的也准备好了,暂且安心住下吧。”
楚涟月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叫晏瞳一起吃,感激涕零的话先放到一边,唯有美食与美人不可辜负啊。
晏瞳嘿嘿一笑,乖巧坐下,支支吾吾问出声,“楚姐姐,你今日问要我避虫的草药配方,是不是想继续调查蛊虫的事?能不能带我一起?我真的很在意师兄的安危。”
刚夹起的一块鱼肉又掉回碗里,楚涟月抬起头,认真望着晏瞳,“阿瞳你……真的想和我们一起查案么?你有没有想过,义庄里被蛊虫咬死的尸首是怎么来的?假如你的师兄做了坏事,你会包庇他吗?那就意味着和我们站在了对立面。”
晏瞳神情愕然,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有些低落:“我、我做不到放着师兄不管,我从小没父没母,是师兄将我捡回门派养大的,但我也不会阻止你们查案,倘若师兄真的变坏了,我绑也要将他绑回南疆。”
楚涟月能体会晏瞳的心情,当初兄长遭人陷害,自己也做不到袖手旁观,冒着杀头的风险潜入军营,她想若今日不答应晏瞳,只怕晏瞳不会轻易放弃。
此外,难民的案子牵扯甚广,连玉琼楼都替幕后主使办事,想必晏瞳的兄长并非主谋,届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是不行。
楚涟月将另一双碗筷递到晏瞳面前,笑眯眯道:“快吃吧,明日早起动身去翠微山查案,睡过头的话,我可不带你去。”
晏瞳喜出望外,夹了好多菜放楚涟月碗里,“这个、那个、还有这些都很好吃哦!”
月色朦胧,树上闪过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院中二人埋头吃饭对此毫无察觉。
夜深人静时分,审查院的官员们身影忙不不停,凑在灯下核查近几年户部的所有账目。
谢黎一声不吭回到柳时絮身边,闷闷地坐在那边添灯。
柳时絮抬头瞥他一眼,“回去养伤吧,不必在这里伺候我。”
谢黎摇头,“我的伤没事,听说公子今日被困火场险些丧命,还是有我陪着放心些。”
柳时絮不自觉想起楚涟月将他扔在街头的事,刚想问谢黎知不知道她会将月下剑卖给哪家当铺,外间来人了,是墨新将户部侍郎苏怀安缉拿归案。
墨新说,他在京郊的一处偏僻小院捉到苏怀安,当时与苏怀安在一起的人是紫倾颜,墨新回来时特意查过,原来紫倾颜除了是暗夜阁的杀手外,还是红鸾院的当红头牌。
墨新:“据红鸾院的花娘所称,苏怀安在三年前对紫倾颜一见倾心,此后便一直穷追不舍,前些日子拿来三万两替紫倾颜赎了身,很可惜今晚没追上她。”
柳时絮听罢,先命墨新松开被捆成粽子的苏怀安。
苏怀安,三十来岁的男子,乌青着一双眼睛,愤愤道:“你我同为朝廷四品官员,竟敢派人私下绑我,等明日早朝我定要向圣上参你一本!”
柳时絮静静盯着他,眸光森冷,让门外候着的人把黎府的院护,以及苏怀安的衣裳通通带来。
苏怀安瞧见被打得不成人样的院护,瞬间慌了神,强装镇定道:“别用这招吓唬我,你屈打成招的事我也会上折子参你一本。”
柳时絮轻声笑道:“你觉得圣上还会看你的折子吗?”
苏怀安咬紧牙,没再说话,摆出一副打死也不招供的神色。
柳时絮只好用点别的计谋,“想必你心里也清楚自己犯下的滔天大祸,只是我很好奇,挪用库银之前,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和妻女么?”
“你是天奉二年进士,苏州人氏,自幼家中并不富裕,靠着母亲卖绣品,才去得学堂,确实有几分天资,一路考进会试,中了二榜进士,也有些运气,分配到户部李尚书手下,李尚书倾尽所有提拔关照你,一跃成为朝廷四品官员,但你没有好好珍惜,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恩人。”
苏怀安脸色巨变,心里的防线稍稍松动,“你别平白冤枉人,单凭一件衣服能说明什么?保不齐是你派人潜进我府上偷来的。”
柳时絮继续给他下猛药,“你以为紫倾颜是真的心甘情愿跟你走?毒药是她给你的吧?你被她骗得团团转,若我的人今晚没及时出现,这会儿你已经被她灭口了。”
苏怀安一脸难以置信,“你胡说!紫儿她是爱我的,她与别人不一样,总是鼓励我,帮助我,若非你搅局,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柳时絮:“那她可曾告诉过你,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暗夜阁杀手、红鸾院头牌、还有西越细作,你对她了解多少呢?你应该见到她与我的人打架了吧?拥有那样的身手,当真只是个被困在烟花之地的弱女子么?”
苏怀安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他一直试图麻痹自己这件事,因为他为她付出一切,官位、家人通通不要了,就只为了能跟她在一起,可也是在今晚,他才发现,原来她的身手那般好,完全变了一个人。
柳时絮打算给他最后一击,“你以为自己模仿笔迹做假账、挪用库银的事,李尚书真没一点察觉么?从一年前,他就察觉到你的异常,并且私下查钱银的去向,甚至知道你今晚有交易,他一直再给你赎罪的机会,但你也没好好珍惜。”
苏怀安的心里防线被彻底击溃,“不、不是这样的!这绝不可能!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见死不救,何况是我这个毫无血缘之人,我不相信!”
柳时絮命人把李易的诗集呈上来,还好没被大火烧掉。
苏怀安颤抖着手翻开诗集,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诗集是藏头诗,记录了他每一次挪用库银的时间和地点,但最后一首诗,李易也许是预料到自己要死了,藏头诗念下来就四个字:好好赎罪。
柳时絮叹口气,“你昨晚去杀他时,是不是不小心把凳子踢翻,但李易没醒,甚至在你动手用迷魂散捂他时,也没挣扎对吧?他知道是你,他应该会痛心吧。”
苏怀安痛哭流涕,心中无限懊悔,他一直以为李易的那些话是在威胁他,没想到却是在给他机会,他亲手杀了恩人,母亲和妻女被他连累,连紫倾颜也只是在利用他。
柳时絮自上而下望着苏怀安,“你若肯招供,我会替你向圣上求情,放过你的母亲和妻女。”
苏怀安眼底燃起
了希望,“我招,我全招。”
正如柳时絮所猜测那般,苏怀受紫倾颜蛊惑,起初是私下挪动库银买美人一笑,后来被人捉住把柄,紫倾颜告诉他,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便能遮掩此事。
于是苏怀安便欺上瞒下,模仿李尚书的笔迹,伪造了很多朝廷官员的借款,以及其他账目,堂而皇之从国库里拿钱,每隔半月他会把到手的钱交给一群面具人。
而今晚却不一样。
柳时絮蹙紧眉问,“有何不一样?”
苏怀安:“因为我做假账的事被李易察觉,紫倾颜要我杀掉他,但无论杀不杀,朝臣们无缘借款的事一定会被揭发,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从国库里拿银子。”
柳时絮:“他们打算如何从国库取走银子?”
苏怀安摇头,“国库四面的围墙都是浇灌了铁矿铸成的,坚硬无比,他们不可能攻进来,其实真正去取钱的地方,不在国库,而在户部,大概还有五十万两银子早就被我陆续支出来,但一时没办法转移,估计面具人这会儿已经在搬银子了。”
谢黎紧张问道:“公子,可要派人前往捉拿?”
柳时絮思忖片刻,背过身去,“暂时不急,我想知道他们会把银子运往何处,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这么多银子应该运不出玉京城,墨新,去通知阿澈,让他即刻带人前往户部,只追踪不露面,其次去通知巡城营的杨将军,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我亲自进一趟宫去向圣上请旨。”
一夜过去,楚涟月睡得很香,早晨起来时精神焕发,收拾妥当就带着晏瞳去城门处与周少尹汇合,刚到城门口便得知城门已封,只能跟着周朔进路边的茶楼吃点心。
她很是生气,嘴里塞满糕点,嘟囔道:“到底是哪个缺心眼下的命令?这不平白耽误咱们的事嘛!”
晏瞳给她出谋划策:“哎哎,我知道哪里有一处狗洞,要不要试试看?”
楚涟月不由自主看向周朔,对于钻狗洞的事她倒是没意见,就怕周少尹不肯啊。
出乎意料的是,周朔竟然点点头,还说只要他钻得过去就没问题。
三人一拍即合,风风火火吃完茶点,来到西城边上的狗洞旁。
楚涟月挽起袖子,活动下双肩,然后撅着屁股往狗洞钻,不料刚探出脑袋,险些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射杀。
她吓得脸都白了,双手举过头顶大喊:“好汉饶命!”
抬起头便对上沈澈眯笑的眼眸。
沈澈是存了私心的,故意装作六亲不认,“来人,把试图逃跑的嫌犯抓回审查院,给柳大人审审看,后面那两个也不要放过。”
第六十四章
从沈澈的话语里, 楚涟月总算知道是谁下令关闭城门,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 她好言劝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那样做。”
沈澈好整以暇望着她,“此话怎讲?”
楚涟月叹道:“若只是抓普通的嫌犯, 压根用不着封锁城门,你是在抓苏怀安还是别的什么人?总之肯定跟李尚书的案子有关,你明知我们没嫌疑, 却还想把我们抓去审问, 不就是给百忙之中的柳大人添堵么?所以别再我们身上浪费时间啦,放我们出城如何?”
“帮了你们我有什么好处?”
听他话里有话, 楚涟月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沈澈俯身凑近, 神色略有些苦恼,“姜闻纾最近老是缠着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彻底对我死心?先说好不要那个忘情蛊, 我觉得她并不是喜欢我,只想捉弄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