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天色已然大亮, 楚涟月轻轻合上书册,重新放回柳时絮怀里,见他熟睡, 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缓缓掰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起身走出房门。
一道身影蓦地从墙头落下,悄然落于院中,千面今日又换了一副面孔, 楚涟月险些没认出来, 手中的剑已出鞘,满脸戒备地望着来人。
千面出声:“穆衡抓来了, 你想跟我一起去见他吗?”
楚涟月闻言微愕, 利落收起剑,快步跟上。
一路上,楚涟月见千面脸色阴沉, 便什么都没问,不一会儿工夫,二人来到林中一间破旧木屋外, 千面打开门锁, 楚涟月见到了那位自己从未谋面的大伯。
眼前的男人年近半百,两鬓花白, 面容憔悴, 一身华服沾满了泥泞, 手脚被绳子捆住, 身形颇为狼狈地靠坐在干柴堆上, 唯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来回打量楚涟月二人,不过可惜的是, 他似乎并没认出楚涟月的身份,只当她是跟在千面身边的小跟班。
“三殿下在哪里?我要见他。”穆衡盯着千面,语调不紧不慢。
千面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面不改色刺进穆衡的右肩,伤口并不深,算是给穆衡一个下马威,冷声质问道:“当年唐云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
穆衡吃痛呼了一声,咬紧牙关,抬头看向千面,眼底情绪复杂,“你想为唐云复仇?那你应该去找卫玄,我不过是提供了一点线索,真正杀死唐云的人是你们长生殿的杀手。”
楚涟月眼睫微敛,一脚踹上穆衡另一侧未受伤的胳膊,凌厉的目光冷冷瞥向穆衡,“你不会以为我娘的死跟你没关系吧?什么叫只提供了一点线索?若不是你泄露她的行踪,卫玄又如何找得到她?”
穆衡勉强撑起身子,满脸错愕盯着楚涟月,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你、你还活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瞬间苍老了十来岁,悲凉道:“阿忧那孩子也是如你这般说的。”
阿忧?
楚涟月一怔,穆衡口中所说的阿忧,难不成就是她的父亲?
千面朝穆衡步步逼近,“快说,云妹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这事跟穆无忧有没有关系?穆无忧是否真的辜负了云妹?”
穆衡丝毫不慌,对峙上千面含怨的目光,“我已经告诉了你,杀死唐云的人是卫玄派去的,你如此追问,在意的究竟是唐云,还是我弟弟穆无忧对唐云的心意?”
千面脸色僵住,有些语无伦次,“什么?你此话何意?穆无忧根本配不上云妹,他薄情寡义,胆小懦弱,连云妹都护不住,甚至出卖云妹,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穆衡转而将目光投向楚涟月,长叹一声气,说起了从前,“是我害死了你的双亲,你若想找我报仇,只管动手,我死而无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歉疚中。”
穆衡,当朝丞相,此生唯看重两样东西,一为权势,二为幼弟穆无忧。
穆衡幼年时,家道中落,双亲接连病逝,家中田产被强势的族亲欺占,穆衡与体弱多病的幼弟穆无忧相依为命。
那时候,穆衡一边要照顾弟弟,一边在学堂苦读,幸而他天资聪慧,深得先生喜欢,又蒙县太爷抬爱,才得以继续读书,一举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亲纷纷攀附。
年轻气盛的穆衡将弟弟接来玉京,发誓要在朝堂闯出一番作为,可现实很快打脸,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各成一派,没有强大的背景与人脉,他在朝中寸步难行,甚至几番遭到贬黜,几乎看不到出头之日。
他开始不择手段,努力向上爬,不记得自己害死过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也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夜没陪弟弟谈心下棋、讲学论道,甚至忘记答应过要陪弟弟过生辰的事。
官职越升越高,穆衡越来越忙,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只能让自己不断地变得麻木与心狠手辣,而他与弟弟的关系也逐渐疏远。
当他好不容易在朝堂站稳脚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发现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不知何时至疏至远于此般地步。
那日弟弟难得主动来找他,却是来告辞的,弟弟说想与爱心之人远走天
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兄长万分珍重。
穆衡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但见阿忧脸上憧憬与坚定的神情,他触动颇深,想起这些年,阿忧因为养病的缘故困居深院,孤独得很,便愿意成全阿忧的心愿。
可有一日,卫玄忽然找上门来,说唐云是他的属下,故意派来接近穆无忧,卫玄想以此为把柄,要挟穆衡替他办事。
穆衡气糊涂了,没想到弟弟识人不清,当即命人设下圈套捉住唐云,想处死唐云,他绝不能容许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官位的因素存在,可穆无忧拼死护下唐云,拿自己性命相要挟,要穆衡放唐云与孩子离去。
穆衡放走唐云的举动,完全在卫玄意料之外,于是卫玄转而将主意打在了穆无忧的身上。
当千方百计得来的权势与弟弟的性命,同时被卫玄握在手里时,穆衡毫不犹豫答应卫玄,会通过弟弟那边,尽快找到唐云的行踪。
穆无忧得知兄长愿意偷偷放自己走,眼中热泪盈眶,像儿时那般亲昵地唤着兄长,说自己永远记得某一年的上元灯节,有坏心眼的顽童往他弟兄二人身上扔炮仗,哥哥徒然生出无穷力气,背起弟弟撒开脚丫奔跑。
夜雪纷纷扬扬,风在耳边呼啸,年幼的穆无忧那时觉得,兄长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也是他长大后想保护的人,等病好了,他要练武,也想背着兄长窜上屋檐树枝,就如同书里的那些江湖大侠一样。
穆衡回忆到这里,泪流满脸,几乎失声,他提起弟弟,语气既悲凉又无奈,还有无穷无尽的悔恨,“我很后悔答应了卫玄的要求,我暗中跟在阿忧身后,找到了唐云的藏身之处,给卫玄通风报信,后来又带走了阿忧。阿忧自那时起一蹶不振,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唐云的死讯传来没多久,他便在海棠花林的小楼上,焚火自尽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望着穆衡那张脸,记忆中父亲的形象逐渐在脑海浮现,楚涟月想起来了,那时候大约是三月初春时节,新发芽的青草深深浅浅,屡次将她绊倒,后来父亲将她举至肩头,她起初因为害怕,张牙舞爪要下来,直至听到娘亲说了句别怕,她睁开眼,瞧见了漫天漂浮的纸鸢,很高很远很好玩。
“不!这不可能,你休要替穆无忧辩解,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云妹自尽,他不过是懦夫一个!云妹就是他害死的,云妹的选择从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千面红了眼眶,情绪极度失控,眼里并无半点对云妹惨死的怜惜,反而充斥着怒火与疯魔。
没人回答千面的问题,千面忽然转过头来,愣愣盯着楚涟月,声音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说是不是云妹选错了?穆无忧就是个胆小鬼,宁愿去死,也不替云妹复仇,他一点用也没有,对不对?”
换做以前,楚涟月会毫不犹豫顺着千面的话点头,因为她那会儿并不知道双亲间经历的种种痛楚,可现在她没办法再容忍别人往她亲人身上泼污水。
她对峙上千面疯魔扭曲的面目,冷眼质问道:“那叔你呢?你愿意背叛卫玄,杀了卫玄,替我娘亲报仇吗?”
千面慌了一瞬,彻底愣住,所有试图逃出长生殿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卫玄的魔掌,更别提找卫玄复仇,要是复仇失败,他会被种上噬心蛊,会被做成无知无觉的药人,会被卫玄折磨而死……
千面不自觉抖动身子,幼年时被人骂丑八怪的阴影随之袭来,眼里满是惧怕之意,他更害怕离开卫玄,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有在长生殿,他才能得到万人的敬仰,艳羡,尊重。
他更没办法接受穆无忧愿为云妹赴死的决心,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卫玄的说辞,就是想证明云妹选错了人,穆无忧不值得她真心相待,选错了人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当初云妹选择的是他,云妹就会为他留在长生殿,也根本不会死,一切都是因为穆无忧。
他恨穆无忧夺走自己最爱的人,一切都是穆无忧的错!
逐渐失去理智的千面怒吼一声,一掌拍飞木门,脸上的人皮面具掉落,面具之下是一张满布烧伤疤痕的狰狞的脸,他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发出呜咽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千面忽然抬起头,面目狰狞,恶狠狠瞪着楚涟月,“你也选择了穆无忧对吗?你曾说过要选择我当爹,那现在呢?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觉得恶心?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楚涟月毫不惧怕千面那彷佛要吃人的眼神,冷静回望着他,一字一句:“想知道我娘为何没选你吗?脆弱敏感,胆小多疑,还自诩情深,其实你根本没多喜欢我娘,何必逼迫你自己为我娘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你这样不过是感动自己罢了。我不会看不起你,但拜托你能不能别再说喜欢我娘,且不说要找卫玄报仇,你什么都没为她做过,更没资格来评判我父亲的作为。”
“我相信我父亲,也就是相信我娘亲。”
千面眼神变得呆滞,张着嘴坐在地上,半晌没说话,周身气压逐渐减低,功力在不断凝聚,隐约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楚涟月看得出拉拢千面的计划算是失败了,趁着这会儿间隙,她赶来穆衡身边,用剑挑断捆住他的绳索。
之所以放过穆衡,并不是她原谅了穆衡出卖她娘亲行踪的行为,而是她听出穆衡言语间对卫玄的恨意,没准留他一命,能借他之手给卫玄传递假消息。
门外又传来一声暴呵声,千面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时间比她想象中更快,更糟糕的是,千面猛地起身,无差别攻击,先解决了林中的随从,又窜进屋内,朝着穆衡进攻。
楚涟月推了穆衡一把,拎起剑与千面过招,千面此刻得了失心疯,招式凌乱毫无章法,楚涟月勉强能与其打几个来回。
几十招过后,楚涟月抓住机会,一剑刺进千面左腹,原以为会大大削弱千面的战力,不想千面完全不怕疼,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进攻,她犹疑的刹那被千面掌握了先机,利剑滑出掌心,下一秒楚涟月被千面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千面挥动着铁一样厚重的拳头,朝楚涟月的脸直直砸下,拳头将落时,他蓦地停住手,痴痴呆呆喊了句:“云妹。”
趁此机会楚涟月一脚踹翻千面,一手压住千面,另一只手想去够长剑,但太远了摸不着,她只好在腰间摸索凌祈送给自己的匕首,不到万不得己,她不想让匕首沾伤鲜血。
没等楚涟月摸出匕首,千面凭着蛮力再一次掀翻楚涟月,占据了上风,这一次他已经看不清云妹的脸了。
拳头还没挥出,千面被另一道身影推倒,穆衡不知何时拔出肩上的匕首,以自己全部的重量将匕首压进千面胸膛,与此同时,穆衡的胸口也被千面生生用拳头贯穿。
穆衡口吐血沫,仍然用身子死死压住千面,即将涣散的目光紧紧望着楚涟月。
他冲她笑了笑,鲜血瞬间涌了一地,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是个好孩子,对不起,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我很庆幸你还活着……我这一生,权势皆是浮云,真心待我的弟弟也离我而去,我想赎罪,记住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也……许能帮到你。”
说完这些话,穆衡彻底咽了气,他身下压着的千面也不再挣扎,一动不动,死一样的寂静笼罩在木屋附近。
楚涟月一边抹着如雨线般的泪珠,一边拖着门外的尸首进屋,处理完所有痕迹,她摘下千面的腰牌,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随后一把火将此地烧个干净。
做完这些事,她精神恍惚回到长生殿内自己的住所,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坐在门
边一声不吭,屋内传来脚步声,房门随即而开,她再也撑不住了,倒在柳时絮脚边。
第九十一章
这一次, 楚涟月做了一个极短暂的梦。
那日烟雨朦胧,眼前的景象是江南的某处小镇,白石桥下的溪流里铺满了盛开的荷花, 清甜香气阵阵袭来,四周的街道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
小小的她依偎在娘亲怀里,父亲举着的那柄青竹伞,几乎倾斜在她与娘亲那边, 阻隔了绵绵的雨幕, 与外界的喧闹。
她瞧见路边的糖葫芦摊,胖乎乎的小手不自觉攥成拳头, 目光灼灼盯着那又大又亮的冰糖葫芦, 想要啃上几口,感觉到娘亲的怀抱稍稍松开,她一溜烟从娘亲怀里爬下来, 摸出三个铜板,跟摊主买了三串冰糖葫芦。
她笑嘻嘻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孩童, 现在的她几乎与娘亲一样高, 不知为何,她开始有点慌了, 长大了就不能再赖在娘亲怀里。
不过没关系, 只要能一直跟在娘亲与父亲身边, 她不怕累, 可以自己学走路, 还能学武功,不论是锄奸惩恶, 还是捉贼拿鬼,她什么都可以学。
她快步走到双亲面前,递给他们自己刚买的糖葫芦。
娘亲没接,笑容依旧温婉,“月月,就送我们到这里吧。”
父亲递给她伞,“还有人在等你,快回去好么?”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滚落在地,她无声哭了一阵,捏在手里的糖葫芦也渐渐融化,酸涩着嗓音问:“你们要走了?日后我该去哪里寻你们?我还有好多事没学会,也没能替你们报仇。”
娘亲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笑道:“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按照自己的心意过便好。”
父亲仍替她撑着伞,“我们只期许你健康长大,去吧,替我们去江湖走一遭,不枉人间此行。”
隔着白石桥,雨幕如烟,一点点模糊掉双亲走远的背影,她又哭又笑,蓦然想起糖葫芦不能浪费,一口咬下去,嘶好痛,有点咯牙是怎么回事?
楚涟月睁开眼,对上一双略带慌乱的眼眸,柳时絮的脸凑她很近,彼此呼吸交错,此时此刻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他想趁她昏睡做点什么!
她想也没想,反手一掰,将他扣在床沿边,恼怒道:“柳大人莫非想学登徒子趁人之危?”
柳时絮被她紧紧压在下面,只露出半张俊脸,耳廓周围莫名有些发红,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恼还是羞,“你是不是梦见什么美味的吃食了?”
“什么意思?”楚涟月下意识擦了擦嘴角,险些以为是不是自己睡着流口水了,那得多丢人啊!
“你瞧瞧我的右手背,被你咬了一口。”
楚涟月扭头看去,果然在他手背上看见了一个新鲜出炉的牙印,其实说句私心话,他全身上下恐怕不止这一个牙印,那夜的记忆此生难忘啊!
她心虚地松开手,“抱歉抱歉,确实梦见吃糖葫芦,是我误会你了。”
柳时絮撑起身子,面不改色顺势坐在床沿,瞥一眼神色有些失魂落魄的楚涟月,一本正经道:“怎么,就许你强迫我,不许我占一点便宜?”
楚涟月一脸惊愕,忙来捂他的嘴,局促慌张道:“不……不是说好了不提么?你答应过我的!”
尽管被楚涟月捂住了嘴,柳时絮那双看起来很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眸底有微光闪烁,带着几分认真的意味,“我后悔答应你了。”
感受着他唇齿间呼出的热息,不知为何,楚涟月感觉自己的手心格外烫,心跳漏了一拍,她缩回手,错开视线,无赖道:“做都做了,后悔也没用,要不然我也给你一些补偿?”
“什么补偿?”
“三五两银子什么的?”
柳时絮不悦地蹙紧眉头,“这恐怕无法让我替你保守秘密。”
“别啊,我再想想,五十两?五百两?上次你答应我的三万两不要了,成不成?”
“……”柳时絮闭口不言,只是目光幽幽盯着楚涟月。
楚涟月抓耳挠腮,思考着种种可能性,用钱收买不行,武力逼迫也不太现实,柳大人的弱点会是什么呢?
见她久不说话,柳时絮转而才道:“不如,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