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瞳跟在药仆们身后,回到药师堂,先偷偷瞧了一眼药室内的情况,谢黎与卫玄仍泡在浴池里,浴池空间很大,两人离得远远的,池水将将漫过二人的腹部。
卫玄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对面少年的胸膛上,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彷佛只是在打量一具躯壳,唯一的感受是觉得不够结实,他甚至思考着得到这副躯壳后,该如何锻炼发掘,才没白费这具少年人的身躯。
谢黎将卫玄的贪婪与迫切看在眼里,胃里涌出一阵阵不适感,他毫不掩饰眼底浓烈的厌恶情绪,冷眸回望着卫玄。
“谢家灭门惨案是你干的吗?”
卫玄从少年的躯壳上回过神来,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是我,怎么?想给谢家报仇?”
“为什么?谢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黎眼眸猩红,有些抑制不住想要杀掉卫玄的怒气,但双手被锁链捆着,没法动弹。
卫玄语气傲慢:“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不记得了,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吧。”
谢黎咬紧下牙,亮如寒星的眼眸死死盯着卫玄,恨意十足。
刹那间,卫玄似乎从谢黎眼里看到的故人的影子,神情有些恍惚,怀念道:“你的眼睛和你母亲很像,不过她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而是一种挑衅和嘲弄的目光,真是令人难忘。”
谢黎头一回听卫玄提起母亲,想故意气一气卫玄,便讽刺道:“没准我不是你儿子呢,毕竟谢黎这个名字,是我娘取的,也许我爹就是谢家家主,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谢家家主一直爱慕着扶华公主。”
卫玄眼眸中聚起无尽冷意,时间太久,他险些忘了谢玉那人曾经求娶过扶华,明明当时扶华也喜欢谢玉,二人甚至差点订下了亲事,但当时的卫玄走投无路,便陷害谢玉与其表妹,趁着扶华伤心之际,自荐枕席。
当扶华得知真相后,便开始百般折磨、凌辱他,后来他得了势,原本是想趁着扶华熟睡之际杀了她,临下手时,不知为何,看着她熟睡的脸竟然有些不忍,再后来,他逃离了贺朝,没过几年却听到她身死的消息。
卫玄想起来了,也许是那日他瞧见谢玉与其表妹带着小谢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街上玩耍,心里慌得厉害,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情,也不容许别人抢去,他便在夜里派人,一把火烧了谢家。
卫玄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恐怕难以如你所愿,在你小时候,我便与你滴血认亲过,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今天该还回来了。”
晏瞳正偷听在兴头上,瞥见药室外闪过的身影,立马佯装路过。
进来的人是巫师,瞧见晏瞳回来了,吩咐道:“去库房帮我找几味药材。”
晏瞳连忙应声走开,来到库房帮巫师寻找药材,此外她还悄悄偷拿了两味别的药材,塞进袖口藏好,随后回到药炉边,将巫师所需的药材递给他。
巫师拿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满是褶皱的脸笑了笑,“没拿错,幸好有你帮我打下手,那些不识字的药仆一点用都没有,刚还把汤碗打碎一个。”
晏瞳附和着笑了几声,“巫师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在院里候着。”
晏瞳出了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刚才偷来的新鲜药材研磨成浓浓的药汁,装进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里,销毁完“罪证”,再次来到药炉边。
巫师的视线几乎只黏在沸腾的药罐上,没人注意到桌上摆放着的两只小瓷碗,晏瞳拿起抹布装作擦拭桌面,趁着巫师弯腰观察汤药之际,她悄悄将药汁涂抹在碗面,碗面的颜色瞬间变暗。
巫师忽然道:“药好了,拿碗来。”
晏瞳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走开,只好顺势把碗递过去,幸而巫师只顾着观察汤药,没注意到碗面不太干净,直接拿过去盛汤药。
晏瞳暗自松口气,手心紧张得捏出了一层汗,快步跟在巫师身后,来到药室内。
待汤药凉了凉,卫玄先一口饮下,而后命下属给谢黎强灌下了另一碗药,接下来便静静等着药效发作。
巫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过来替卫玄与谢黎把脉,却发现他二人的脉象无异常,不该是服下汤药的脉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巫师一脸局促,犹疑不定,卫玄不禁开口询问:“怎么了?”
巫师神情有些惶恐,“这不可能!我的药怎么没有效果了?”
卫玄脸色沉了沉:“什么意思?”
“请殿下容许我查一查药渣。”巫师忙不迭跑出药室,来到炉火边,用布条包裹着药罐,将药渣倒出来细细查看,没发现有异常。
巫师心惊胆战回到药室,跪下求饶:“不、不知为何,殿下与少主服下汤药,却不起作用,敢问殿下这两日可曾服过别的药?也许是药性相冲,故而汤药失效了。”
卫玄进补的汤药一直是由穆枫负责的,由于巫师的到来,穆枫受到了冷落,此刻并不在药师堂,卫玄即刻命人把穆枫叫来问话。
尽管对巫师心怀怨恨,当着卫玄的面,穆枫老老实实交代进补药汤中所加的食材与药材,巫师听罢,面露难色,穆枫所说的这些东西,与他的汤药并不相冲。
“你再好好想想,别是遗漏了什么。”
“没准是巫师大人年纪大,自己放错了也未可知。”穆枫很不服气回怼道,更想借此机会重得卫玄的信任。
巫师忙为自己辩解:“殿下先前也看到了,老兔子死而复生,我的汤药不可能出问题呀!”
卫玄沉默半晌,想到了一件
事,视线扫过角落里的晏瞳,疑惑道:“这种汤药,会不会跟噬心蛊毒相冲?”
晏瞳吓得抖了个激灵,药性是她改的,谢黎身上的噬心蛊毒也是假的,卫玄一下子抓住了两个关键点,被拆穿就惨了,她压下心头的慌张,试图稳住自己说话的气息。
“殿下,这不太可能吧,毕竟只有谢黎中了我的噬心蛊毒,殿下喝了汤药不也没效果么?”
卫玄:“我身上也有噬心蛊毒。”
晏瞳彻底愣住,原来当年那个从她师父手里逃脱的药人是卫玄?难怪卫玄把师兄捉来还想夺走了噬心蛊虫。
谢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很好奇卫玄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克服噬心蛊毒的发作?若能打听出来,也许公子也能克服蛊毒。
巫师目露精光:“小姑娘,你且与我说一说噬心蛊毒的炼制方法,只要能证明……你的手怎么是这种颜色?”
巫师眼尖,一眼扫见晏瞳手指以及袖口沾上了浅绿色的药汁,他走过去,拽起她的手闻了闻,迅速破案:“好你个小妮子,这两味药草刚好抑制汤药的药性,原来是你干的!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晏瞳无可奈何闭上眼,面如死灰,刚才下药过后忘记去洗手了,怪她心急,着急知晓自己下的药是否管用,没想到被巫师逮住了,这回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卫玄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令杀掉晏瞳,毕竟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噬心蛊毒来控制谢黎。
第九十九章
“慢着!”谢黎不知何时挣脱锁链, 还摔碎了药碗,手心握紧碎瓷片,锋利的一端紧紧抵在自己脖颈间, 冷声威胁卫玄:“放了她,否则你将得到一具冰冷的躯体。”
卫玄沉眸看向对面站起身的少年, 淡漠的脸上腾起一股暴戾与怒气,没想到谢黎为了晏瞳不惜舍弃自己性命,他现在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二人早已串通, 说不定连噬心蛊毒也是假的。
“你不妨试试看,你死后我也一样会杀她。”
卫玄生平最不惧怕的就是被人威胁, 但他始终弄不明白, 为什么有的人会心甘情愿替别人去死,爱情,多么荒谬的东西, 真的可以抵过生死么?
他见识到的大部分人,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抛下心爱之人, 每个人不应该为自己而活么?若心爱之人的性命妨碍到自己的利益, 甚至威胁到自己的性命,不应该不留余力铲除吗?
简直太愚蠢了。
对峙上卫玄无动于衷的目光, 谢黎眼也不眨, 握着碎瓷片, 在自己脖颈处划下长长的血痕, 鲜热的血瞬间从伤口涌出, 顺着白净削瘦的肩骨往下流淌,滴进药池, 将那一片池水晕染成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滚烫的泪珠不自觉从脸颊划过,晏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颈,半张着嘴,低头望向那一池的血水,不太敢去看谢黎脖颈处的伤口,彷佛就扎在自己身上一样,他现在肯定疼得很厉害。
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现在该怎么办?谢黎真的会死吗?楚姐姐还在外边等着回信,计划是不是失败了?自己是不是辜负了大家的努力?
自责与愧疚的情绪似水淹过头顶,晏瞳抬起恍然无措的泪眸,看向谢黎逐渐惨白的脸色,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对、对不起,等会儿我就下来陪你。”
谢黎回望着晏瞳,露出一抹苦笑:“别哭,你哭起来不好看。”
沉默良久的卫玄,想起一些往事,这句话他似乎也曾对扶华说过。
“够了,我答应你不杀她,但你最好乖乖配合接下来的行动,事成之后,可许她陪你度过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
卫玄说罢此话,吩咐巫师重新准备汤药,又让穆枫替谢黎止血,原本还想叫人把晏瞳带下去看守起来。但谢黎担心卫玄会暗中杀了晏瞳,出声阻止卫玄把人带走,毕竟谢黎是练武之人,自绝的办法不止一个,卫玄觉得晏瞳在哪里都无所谓,便同意了。
谢黎暂时能活下来,晏瞳松口气,但转眼又犯了难,不能出去,也就意味着不能给楚姐姐通风报信,而且自己还被捆住了手脚,接下来该怎么办?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谢黎被卫玄换身?
药师堂外,楚涟月等了晏瞳许久,仍不见她出来,又瞧见药仆们捧着带血的碎碗片、血衣等物匆步出门,便猜到里面出事了。
继续等在这里就无法得知里面的情况,她决定想个办法混进药师堂。
楚涟月快步跟上几个药仆的背影,趁着没人之际打晕其中一个药仆,迅速换上药仆的衣裳,跟在药仆们身后,试图混进去。
作为青龙堂堂主,卫玄身边的人几乎都认得楚涟月这张脸,混进药师堂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还好药仆们平日里也都是低着头,这才躲过了门边护卫的眼睛,真正困难的,是进入药师堂后,该如何掩藏自己的身份?
正当楚涟月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主意时,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未曾犹豫,果断跟了上去。
晏瞳被抓后,巫师忙得脚不沾地,得重新研磨药材熬制汤药,这一次,几乎每道工序都由他亲自经手,故而进展慢了很多,然而卫玄那边催得又急,巫师不得不将去库房寻找药材的事,交给穆枫去办。
穆枫虽很不情愿替巫师跑腿,奈何当着卫玄的面,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慢吞吞来到库房,按照巫师交给他的药方寻找药材。
药库内静悄悄的,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下,穆枫疑惑回头,正对上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眸,那眼眸里还带着几分狡黠,一看就不怀好意。
“你怎么进来的?”穆枫吓得脸色霎时变白,一边往后退拉开距离,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楚涟月的一举一动,生怕这位“堂妹”,是专门来报复他的。
楚涟月步步紧追,显然不打算放他逃走:“堂兄别害怕,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穆枫后背抵靠着墙,满脸慌张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来问我!”
见他不肯说实话,楚涟月只好掏出怀里的匕首,故意当着他的面擦了擦,语气冷得令人头皮发麻:“堂兄当真不知?那我只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穆枫急道:“什么新账?我最近没惹过你,而且你不怕杀了我,三殿下找你麻烦吗?”
楚涟月轻轻弹了锋利的刀面,似乎很享受这道清脆的声响,“那有什么关系?卫玄不会知道的,而且现在的你毫无用处,死了也没人追究。”
穆枫吓得腿软,“你想问什么?”
“告诉我晏瞳怎么了?”
一听是问晏瞳的事,穆枫没那么紧张了,如实说了先前药室内发生的所有事,毕竟晏瞳被抓之事跟他没关系,甚至还添油加醋,拉踩了巫师一番,只希望能尽快支走堂妹,让她找巫师算账去。
楚涟月听罢,眉心紧蹙,心中不免一阵后怕,晏瞳与谢黎果然是出事了,这回想要彻底破坏卫玄的计划,只有最后一个办法,杀掉巫师。
不过,一旦用了这个法子,卫玄一定会提前结束邪术仪式,这样一来,也会很快知道柳大人逃出去的事。
现在该如何是好?楚涟月拿不定主意,打断仪式救谢黎,还是继续拖延时间?如果是柳大人在此,他会怎么选择?
他似乎每次都是冷静思考,分析利弊,在做出选择时,绝不会把另一条路堵死,然后尽力去平衡二者,赌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现在想想,就拿她入狱那事来说,如果当时柳大人选择出面替她求情,反而会被人们诟病,甚至是被迫避嫌,而她要是落到别人手里,绝无逃出来的可能。
那么这一次,她也想赌一个两全的可能,谢黎的命绝不能续给卫玄!
想清楚后,楚涟月假意收起刀,打算跟这位堂兄好好聊一聊。
“我那天在长生殿见到了穆丞相。”
穆枫愣住:“父亲也来长生殿了?什么时候的事?怎的没人通知我?”
“因为……卫玄已经杀了他,自然不会告诉你。”
穆枫傻眼,心凉了半截,跌坐在地上,神情恍惚道:“这不可能,这些年我们穆家一直很听三殿下的话,三殿下没有理由要杀我父亲,你在骗我!”
楚涟月冷道:“卫玄杀人还需要理由么?他的霸业即将完成,杀一个被怀疑的丞相算得了什么呢?我没必要骗你,穆丞相临死前,还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我父亲的事,你应该知道的,穆丞相一直是被迫替卫玄办事。”
穆枫开始感到害怕,父亲死了,这是不是意
味三殿下打算舍弃整个穆家?那下一个死的人,是不是他自己?
楚涟月在穆枫脸上只看到了害怕,却无半点悲伤之意,不禁替他感到悲哀,这人到底是有多懦弱自私,才会在听到自己亲人死讯时,漠不关心,只考虑自己的处境。
想指望着激发穆枫为父报仇的恨意,从而说服他替自己办事,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楚涟月改变思路,对症下药:“唉,怪可惜的,穆家在卫玄眼里已经毫无可利用之处了,尤其是堂兄你地位不保啊,先前来了晏瞳,这次又了来个巫师,谁都能代替你的位置,运气好点,没准能给巫师端茶倒水一辈子,运气差点嘛,也就是巫师看你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处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