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离开雅间后,江缨始终没有坐下的意思。
女子站在那里,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言语,刚要鼓起勇气,却是赵恒之先她一步开口:“江缨,啊不,江娘子,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赴约了。”
“赵公子,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江缨语调很缓:“我今天来,是想和赵公子解释清楚的,过几日我就要嫁人了,我是贺重锦的新妇,贺重锦是我的郎婿。”
赵公子适才欣喜的表情,竟在这话之后流露出失望之色,他苦笑一声:“是吗?”
“之前赵公子愿意帮我,我很感激,只是和我在宫园里的人并非是赵公子,而是贺重锦。”江缨低下头,纤纤玉手覆上已经显怀的小腹,声音含蓄了一分,“他......他也是贺重锦的。”
赵恒之青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微微咬了咬牙:“所以,即便我父亲,我娘,我嫡母.......他们不再为难江娘子,江娘子都不会改变心意?”
“嗯嗯。”江缨继续说道,“我与赵公子本就结识不长,赵公子不必为我这样,你是探花郎,前途无量,日后能找到更好的女子。”
赵恒之的表情瞬间变了,情绪也逐渐激动起来:“既是这样,贺重锦呢?你与贺重锦又结识了有多久?!”
江缨怔了一下。
“江娘子与我结识尚短,对我无意,难道对贺重锦有意吗?”赵恒之一惯待人宽和,此刻当即起身,话语中竟毕露出些许锋芒来,“亦或是,江娘子真的心悦贺重锦吗?是真心愿意为贺重锦孕育子嗣吗?”
这句话让江缨一时哑然: “我......我......”
事先在脑子里打好的草稿,在赵恒之一连好几个的逼问下变得杂乱无章,最后一片空白。
她.......喜不喜欢贺重锦?
喜欢吗?喜欢吧。
贺重锦是她的夫君,既然是夫妻,她是喜欢的吧。
可是,喜欢这两个字就像被生生地哽在喉咙里,本能地回答不了。
江缨想了很多。
似乎不清楚自己对贺重锦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生得好看,眉眼精致,对人也细致,位高权重。
至于别的好处,大概是身子暖和,夜里搂着入睡时还能御寒保暖。
难道这不就是喜欢?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恒之见江缨许久不说话,面带犹豫之色,便笑了笑,那笑容又苦又冷:“看来,江娘子的心事被在下猜中了。”
江缨沉默不语,想开口反驳,结果读书万卷的江缨,堵了半天只反驳了两个字:“胡诌。”
赵恒之越说越激动: “江娘子,贺重锦不适合你,我们才识相配,我们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从未见过像江缨这样的女子。
不说话时乖巧安静,说话时缓声细语,不似赵母,整日在自己读文写字时吵吵嚷嚷,又拿皇京各家嫡女的画像来烦他。
娶了江缨,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冲动快要盖过理智了,赵恒之想,这样的女子他怎么忍心放手呢?怎么能够忍受她嫁给比他好上千倍百倍的贺重锦呢?
而且,她先前答应过和自己成亲,赵恒之完全不信江缨真的是出于走投无路,她一定对他有情。
于是,赵恒之上前,一把抱住江缨,急道:“江娘子,你的心里根本没有贺重锦!你悔了这门亲事,抗旨的事我来想办法!”
江缨没想到赵恒之会这样做,她使劲挣脱,奈何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扭着身子怎么都挣脱不开。
“赵公子,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就算我不喜欢贺重锦,可也不喜欢你呀!你放开我!”
“既然你对他无意,对我也无意,为何不选我?是因为他的官职比我高?还是因为他是太后的侄子?!”
突然,门外传来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同时她又听到了文钊的声音:“大人,属下来就行了!你别拔属下的剑啊!”
下一刻,雅间的门被人踹开,江缨与赵恒之齐齐的看向门外,贺重锦提着长剑,目光森冷地注视着赵恒之,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二楼的宾客都被这一幕吓跑了,一边迈着阶梯往一楼跑,一边嘴里胡乱喊着杀人了。
赵恒之看着那锋利的剑芒,一时间汗流侠背,在双手力道弱了的一瞬,江缨一把推开赵恒之,快步奔向外面。
她想去找贺重锦,却又见到贺重锦手上的长剑,脸色骤然一白,脚上的动作慢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面前的青年右手一松,森冷眸光中渐渐泛出柔和,剑柄从他手中滑落了出去,掉在地上发出铮鸣之声。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江缨一头扎进贺重锦的怀里,熟悉的松木香充斥而来,她把脸埋在他的暗红衣衫上,埋得紧紧的。
眼前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片刻后,江缨想松开贺重锦了,谁知刚分开一瞬,却被他重新扣回怀中,眼前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就像是.......这个人有意不想让江缨看他的表情一样。
官职的天差地别,让赵恒之有些惧怕贺重锦,但到底是男子,他压下心底的所有不甘,平静道:“下官赵恒之,拜见贺相。”
耳边,她听到贺重锦寒到极点的语气:“赵大人,你一表人才,刚中了探花郎,入朝为官不久,就在这天香楼里抢我快入门的新妇吗?你的官职不要了吗?赵纲的官职不要了吗?”
顿了顿,再开口时,便是冷嗖嗖的杀意。
他眸光黑沉,话语中的威胁明显可见:“你的命不要了吗?”
攥着贺重锦衣衫的手一抖,虽然看不见贺重锦的表情,可江缨已经能够大致想象到了。
赵恒之袖口下的手攥成了拳头,那种挫败感顿时转变为恨意:“贺大人是要杀我吗?杀了我,赵家的名声是败了,私自处置朝廷命官,贺大人的名声可就也败了!”
她的夫君贺重锦,时而如风霜,时而如雨露,时而就像现在这样,如嘶嘶吐芯,变成随时显露獠牙的蛇。
赵恒之以为,贺重锦再如何愤怒,也断不会真的动他,会顾虑他的父亲赵纲背后的势力。
这朝中谁不是官官相护?谁不曾在私底下结党营私?唯有他贺重锦,孑然一身,坐着小皇帝和太后忠心耿耿的臣子。
赵恒之猜想,这件事自己虽有过错,但贺重锦再如何,也会顾及到赵纲再朝中的地位。
何况闹到太后跟前,赵纲不会放任他不管。
这时,刘裕得知二楼的情况,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只听贺重锦冷笑了一声,他命文钊道:“在这天香楼里打断赵恒之的两条腿。”
江缨:!?
断腿?好可怕!
文钊上前将赵恒之擒住,临到时难免犹豫:“大人,你确定?”
刘裕深知他这个表哥的性子,赶紧对贺重锦道:“不是,表兄,真打啊?万一赵家......赵家为难母后怎么办?为难朕怎么办?!”
“赵家......奥。”贺重锦答道,“此事简单,陛下命人请宫中治疗骨伤最好的御医前来,为断腿的赵恒之接上腿便可。”
谁让,赵恒之对他的妻痴心妄想,动心起念了呢?
江缨是别人能碰的吗?
刘裕惊呆了,于是掩嘴咳了咳,胳膊肘怼了怼随身侍卫:“那个,去啊,去宫里把太医给表哥请过来。”
江缨正埋在贺重锦的胸前,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打断腿骨,那得多疼啊。
紧接着,她便被面前的人拦腰抱起,出了天香楼后,一直到上了贺相府的马车。
赵纲一家闻讯赶来时,文钊正持着长棍砸向赵恒之的双腿,惨叫声连连。
这一声声听得江缨心里发麻。
红豆留在天香楼了,想必一会儿就会回到贺府
江缨仍旧被贺重锦抱着,经由刚才的那一幕,她有些不太敢与他开口讲话了,而贺重锦始终是沉默着,眉眼里是江缨读不懂的情绪。
她犹豫了好半晌,声音尽量放轻:“夫君,你怎么来了。”
幸好,贺重锦垂下眸子,看着怀里的女子,冷厉的神情化作了一汪柔和:“还好吗?”
他这样的反应,应该没有听见自己和赵恒之雅间里的对话吧。
若是贺重锦知道了会如何?江缨不敢想。
江缨微笑着,故作无事地答:“夫君,我很好,我没事。”
贺重锦:“刚才他碰你了?”
“我没想到赵公子情急之下会如此,赵公子做得不对,夫君不是已经惩罚了他?”江缨的语气低了下来,“只是,下手稍微重了一些吧。”
虽然这样说,但贺重锦还是捕捉到了她明亮杏眼中掺杂着的恐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他都无法克制住自己,也许有些过往,即便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新的血肉会覆盖住曾经的伤痕,但那些伤痕仍旧还在。
马车之中陷入了寂静的无声。
江缨的一双杏目疑惑地打量着贺重锦,随后从他怀里出来,安分地坐到了一边。
难道她刚才说错了什么话?不对,该不会是他听到了雅间里的对话?
怎么办?她必须试探一下才行。
这时,江缨注意到了贺重锦放置在他腿上的手,于是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纤细指尖触碰到青年那只手的一瞬,便被他轻轻握住了,继而是缓慢的十指紧扣。
看来,是她多想了。
“缨缨,虽然你只是和赵恒之见一面,但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在意。”顿了顿,贺重锦认真了些,“我在意你,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
江缨愣了一下。
在意?
她记得从古至今有许多的诗人,身为郎婿,在家妻远行之中写诗,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和哀痛之情。
所以,正常现象罢了。
“夫君。”江缨也认真对他道,“夫与妻就是鸳鸯,鸳鸯并蒂,所以以后我和赵公子就是陌路人了。”
贺重锦望着她,眉目柔和。
她继续说:“既已成了亲,我和旁得男子就不能有瓜葛,只能和夫君在一起,否则一纸婚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婚书……”
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写婚书给她。
将江缨送回江府后的这夜,西窗之下,月色渐浓,一滴烛泪滴落在桌案上,犹如盛开的点点红梅。
贺重锦眉目低敛,提笔时,他的内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忘记了泪,也忘记了血,就这样一字一字在红纸上认真书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