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岁安走上前,葡萄眼黑黝黝的,糯糯道:“娘亲。”
江缨凑到了小岁安的耳边,把声音压得很低:“娘亲的肚子里有弟弟妹妹了,岁安喜不喜欢?”
小岁安一听,眼睛瞪得老大:“好酷!”
“我们在爹爹生辰的时候告诉他,好不好?”江缨柔声道,“这是一个惊喜。”
“嘿嘿,惊喜,不告诉,爹爹。”小岁安捂嘴笑,“娘亲,是弟弟,还是妹妹?”
“现在还不知道呢,需要等等,任何糟糕的事不要心急,多等等就会有好结果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娘亲。”
贺重锦全然不知母子二人的这段对话,关于送江缨和岁安他们离开的日子,他在心里默默选好了时辰。
明日适合出发,明日天气晴朗,船不颠簸,行驶稳妥。
想到这里,贺重锦问着跟在身边的文钊:“桃花村那边都安置好了吗?”
文钊答:“回大人,都安置好了,新后置的宅子里刚好有五个房间,周围清净,不会打扰贺相夫人读书。”
“嗯。”
直到一切都打点妥当,从府门一路走到内庭,贺重锦的心便开始揪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是真的希望他们留下来,从遇见江缨的那一刻起,他注定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
文钊看出贺重锦的痛苦,说道:“夫人和小公子离开皇京,大人定是很不舍吧。”
“是啊。”贺重锦道,“纵然再多不舍,我也要他们平安,即便会……会沦落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如果一切结束,他安然无恙,就去桃花村接他们回来,而如果一切结束,他死了,江缨也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在桃花村。
倘若他死了,下辈子他就不是大梁质子了,下辈子他会变成真正的贺重锦,和她在一起。
*
小岁安已经睡下了,江缨还没有睡,她坐在西窗前,借着燃烧的烛火在灯下练习书法。
房门被推开,她握着墨笔的手仍旧在写字,而后一双温暖的大手就这样覆盖了女子带着凉意的纤细素手上,他笑了一下,轻轻说道:“缨缨,教教我。”
江缨觉得贺重锦像是一个稚嫩未褪的少年,翘着尾音说出了这一句:教教我。
随后,她的手就从贺重锦的手中脱离了出来,反过来将大手包裹主,温暖的西窗烛火打在二人手背上,是那么朦胧白皙。
“那夫君可要学好了,我严厉的很呢,只教一次,若这次学不会下次就不教了。”
说着,江缨便开始带动着贺重锦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那是一行极好极好的字,是江缨最为拿手的瘦金体。
西窗剪烛,不道相思。
江缨并不知道,贺重锦没有在看字,而是他一直在看着她。
其实,贺重锦也与江缨有着一样的感觉,他们是同类,同样的人。
所以那时在宫宴上,她跪在御前被众人耻笑,刁难,成为笑柄,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就注定了会把江缨从那泥潭之中拉出来。
舍不得,怎么又能舍得她呢?
如果她离开了,大梁质子在这世上将再也没有同类,永远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瘦金体,讲究的是要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用笔畅快淋漓。”
“......”
“贺重锦?”
贺重锦的手越来越僵硬了,江缨发现他正在走神,表情瞬间严肃了下 Ɩ 来:“夫君,我都说了我只教一次,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在学?”
“缨缨。”他望着她,突然道,“我真的很想自私一回,留住你。”
留住你这三个字,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一起生,一起死,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就这样永远地相伴在一起。
但是......他不能。
江缨并不懂贺重锦话语之中的深意,她只当做是他的一句温柔缠绵的情话,于是微微一笑,在贺重锦的唇角边轻轻地落下一吻。
她说:“夫君,我来寻你了,你怎么还不留住我?”
下一刻,青年捧住她的面颊,薄唇微张,置换一口新鲜的空气,随后闭目吻了下去,江缨攥紧他的衣衫,竟是越来越期待三天之后的,贺重锦的生辰了。
夜色深沉,月光倾洒,万事万物都陷入了沉眠。
一抹暖风从窗棂外拂进来,被压住的
为了不被贺重锦发现,江缨把被子捂紧,遮挡住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安分地躺着。
贺重锦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捂着那里?吃坏了吗?还是冷?”
“吃,吃坏了,吃凉了。”
“下次吃热的。”
“我知晓了。”
这可是她送给贺重锦的礼物,千金难买的礼物,比当年他给的一百两黄金贵多了,若是被提早发现了,就称不上是惊喜了。
过了很久,那人沉沉叹了一口气,温声开口:“明日,你、我,小岁安,还有祖母和景言,我们随着运送流火箭的船,去桃花村小住几日。”
闻言,江缨抬起杏眸,眼中浮起的困倦因这句话而渐渐消散,她疑惑地看向贺重锦:“桃花村?为何突然去乡下庄子?”
*
去乡下庄子的事,是贺重锦突然提议的,江缨想,贺重锦难得在百忙之中有如此兴致,她断不能不答应。
而且,她还未曾好好地去外面的天地看过。
船停在了皇京郊外的渡口,红豆扶着贺老太太,与贺景言一起先行上了船。
贺重锦和江缨站在渡口,他眼底黯淡一瞬,随后对她笑:“走吧。”
说完,贺重锦便抱起小岁安,就这样大步上了船,上船之前,小岁安朝后面的江缨使劲眨着眼睛,那意思就是:娘亲!守住秘密!给爹爹,惊喜!
贺相府一行人,以及跟随上船的几十名精兵。
贺重锦在安顿好家人后,先去见了早已在船舱中等候多时的刘裕。
刘裕穿着金黄色的龙袍,站在甲板上望着江水,看上去颇有那么几分不开心。
自从凤印一事,他又被罚了禁足,和曲佳儿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出来了
更令刘裕愤怒的是,顾柔雪交出来的凤印竟然是假的!幸好曲佳儿宽容大量,不在意凤印被偷一事,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哄好曲佳儿了。
过了一会儿,刘裕心中燃起的气焰,在贺重锦迈步进入船舱时下意识收了回去。
虽然,刘裕早已经知道贺重锦不是他的亲表兄,但多年的情义在前,在刘裕心里,这是血缘关系无法替代的。
“表兄。”刘裕不悦道,“是你给母后提的建议,让千里迢迢朕去那颍州边关的?”
贺重锦走到刘裕的身边,望着眼前的滔滔江水,缓缓开口:“多说无益,等到了颍州,陛下自会明白之前的行为是有多么愚蠢。”
听了这话,刘裕百般苦恼,万般不解,最后只能妥协:“切。”
船驶进了江水之后,今日无风,安静异常。
“表兄。”刘裕问贺重锦,“母后不告诉朕你的身世,也不准朕透露给旁人,贺重锦,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贺重锦沉默了半晌:“姑母说的对,陛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二人就这样并肩站立着眺望远方,良久之后,贺重锦忽然开口,竟是黯然道:“其实我曾经很羡慕陛下,羡慕至极。”
“羡慕?”刘裕讶异一瞬,而后道,“表兄想做皇帝,朕可以让给你,说实话这龙椅,朕一天都坐不下去了。”
“不。”贺重锦却说,“不是皇位。”
“不是皇位?那是什么?”
是亲情。
是在贺重锦的眼里,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亲情,是被人呵护的感觉,是团圆的感觉。
不过所幸的是,小岁安活成了大梁质子最想要的样子。
*
另一边,小岁安正坐在贺老太太的腿上,摆弄着纸蝴蝶,其他人则围坐在一起,商议着三天之后,贺重锦生辰的事。
计划是这样的。
江缨先在贺重锦的身边,给红豆和贺景言打配合,然后他们需要在第三天的午夜子时前,准备好点心,长寿面。
到时,江缨则需要将贺重锦蒙住眼睛,把他带到这里来,给他一个惊喜。
然后在贺重锦得知自己的新妇为自己悉心准备一切后,一时太久难免,情难自已,在这个节骨眼上,江缨就告诉他有孕的事。
船舱里,贺景言听江缨说到一半时,举手打断:“等等,嫂嫂,泪流满面,情难不已?是感动的稀里哗啦的意思吗?”
“自然是。”江缨道,“不过想必真到了那时,夫君断然不会哭成那个样子的。”
贺重锦为人稳重,江缨从来都没见过贺重锦大哭的模样,除了面对她时的潺潺温柔,他会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心里。
“景言。”江缨有些好奇,她忽然问贺景言,“贺重锦哭过吗?”
“这……”贺景言道,“嫂嫂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打从我记事起,表兄整日摆着一张比水还淡的脸,后来表兄离开贺家,单独立府,我都没见过表兄哭过一声,流过一滴眼泪。”
“是吗?”
江缨想,因为他是宰相,宰相都是严肃的,所以贺重锦不会哭的泪流满面,情难不已,时日一长,渐渐不会哭了,
反而是她,从江家嫁到贺相府之后,大事小事动不动便流泪。
弹不好琴落泪,读不好书落泪,画不好竹子就落泪,一只老鼠就吓得张牙舞爪,当场跳到了他的身上。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贺重锦,一定嫌弃死自己了。
不过幸好,她看他喜欢的不得了。
来到船上的这一晚,小岁安与贺景言睡在一起,有贺景言在,小岁安便很少粘着爹娘了,总是听他的这个小叔叔讲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
贺重锦刚好清点完船上的流火箭,想必这一批流火箭送过去,对边关的战事将大大有利,大梁必会有所忌惮。
大梁……
想到这两个字,滔滔的恨意就如同那江水一半,在贺重锦的心里翻涌成了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