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利落地起身,又叮嘱沈椿:“先回去歇着吧,不必等我。”他停了一停,许诺道:“等我忙完便回来陪你。”
沈椿懂事地哦了声:“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谢钰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微微颔首,换好官服出了门。
他一进宫,就见皇上手捧着几封战报,神情复杂至极,表情似欣喜似哀恸,他见着谢钰,长叹了声:“你过来了。”
他示意内侍把战报递给谢钰,边道:“三年前,突厥掠走了何道东大半土地百姓,方才河道东那边传来捷报,常明将军已经带兵收复了那半数土地。”
谢钰心头微动。
他十五岁进士及第,只因皇上忌惮谢家,他就被打发到边关做了个空头县令,本以为他会就此埋没,没想到他做县令的第一年,突厥大举来犯,当地的守备以及之下的一干官员尽数被突厥屠戮,他便带领残兵将突厥引至山里设伏,硬是以文官之身打赢了这场翻身仗,从此平步青云,靠着战功一路高升。
皇上眼看不好,先是拍了常明去和他分庭抗礼,又在大战之际紧急召他回长安,卸了他的兵权,又让他当回了文臣,最终使得河道东一役大败,也幸好常明争气,终于找回了这个场子。
如今皇上会找他来商议收复河道东一事,属实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诚心恭贺:“恭喜陛下收复失地。”
皇上却面色发苦:“可惜常明却在撤退的时候不慎中了流箭,上个月便亡故了,边关那边担心影响战局,一直隐藏不发,朕知道今日才知道他过世的消息。”
常明虽然是皇上的人,但的确是一难得的将才,和谢钰除了政见不合之外,两人的私交不错,乍然听到他亡故,谢钰也是默然半晌,方道:“陛下节哀。”
皇上掩面长叹了声,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经命晏时年暂领了大将军一职,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赏,只是有一人,我得和你商议商议。”
他目光紧紧盯着谢钰:“你那长兄,谢无忌,我升了他为从三品参将,你意下如何?”
谢钰神色不变,只笑笑:“陛下论功行赏便是,何须知会微臣?”
见他神色淡然,皇上长舒了口气,心中不免畅快,笑的和气又虚伪:“你那长兄是难得的将才,但他的出身毕竟...”
他说到这儿,故意看了谢钰一眼,掩饰般笑了笑:“他出身尴尬,毕竟不能算正经谢家子弟,如今升任从三品参将,级别上和你相若,朕担心委屈了你,你母亲那边,怕也不好交代。”
谢钰见他故作姿态,心中好笑,面上仍旧淡然:“陛下多虑了,不管怎么说,长兄都姓谢,我和母亲自然是盼着他能建功立业的。”
皇上心中更加舒爽,假意安抚:“你放心,就算你们明面儿上同级,但你总归是文臣,身份远高于他,再加上京城官员总比外任要高半级,他不会越过你去的,你们若是关系不好,你不多理会他便是。”
谢钰一向反感他堂堂帝王却气量狭小至此,不轻不重地回了句:“陛下言重了,我当初成婚,还是长兄代我迎娶内子,我们的关系怎会不好?”
皇上面上讪然,转念又有了个主意:“既然如此,我倒有件事交你去办,下个月谢参将要归来受封,你不如就让他住回谢府,免得怠慢功臣,如何?”
谢钰施了一礼:“臣领旨。”
皇上又想到一事,叮嘱道:“常明虽然战死,但朕已经赐了他国公爵位,他那妻子还怀了身孕,大夫诊过是个男胎,如今边关余孽未清,朕担心她无法安心养胎,特意派人将她接回长安照料,待她生产之后,爵位和赏银都由这孩子承袭。”
他顿了顿,又道:“常将军三子皆战死沙场,这孩子务必要平安落地!朕已经吩咐各处不得怠慢常将军遗孀,你也帮朕留意一二。”
他这人虽说心胸狭隘,但对心腹总还不错,谢钰并未推辞:“一定。”
随着河道东的捷报传开,长安各处也忙碌起来,谢钰这个京兆尹要管的可不止查案,长安的各处调配都得他来统筹负责,他已经连着小半月未曾回府,几乎日日歇在了府衙。
这日他正在审读公文,长乐忽然来报:“大人,夫人来了。”
谢钰一向不喜家眷贸然出入府衙,上回府衙不忙便还罢了,最近公务繁忙,她贸然出入,不光扰乱公务,她自身也会招致非议。
他捏了捏眉心,正要直接让她回去,忽想到这般直接将她撵走,怕是又有人要传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再轻慢沈椿了。
他摇了摇头:“罢了,让她进来吧。”
他虽然同意沈椿入内,但对她二度违背自己的话仍是不快,等她入内,他拧了拧眉:“我好像告诉过你,家眷不能随意出入府衙?”
十来天没见,沈椿明显比之前更拘谨小心了,她被谢钰问的怔了下,垂着脑袋,有些委屈地小声道:“不是我要来的,长公主怕你累着,给你熬了一碗补汤,让我给你送过来。”
意识到自己在谢钰心里没啥份量这件事儿之后,她哪敢违拗他的意思啊。
长公主一辈子嚣张跋扈,唯独生了个儿子似她的克星,她面对谢钰还有点打怵,自己怕挨说不敢来府衙,所以推了沈椿出来顶缸。
弄清责任人之后,长公主这顿说教肯定是跑不了的,谢钰直接手书一封让长乐交给长公主。
他又抬眸看向沈椿,想到自己方才态度严厉,心下难免有些自责,轻声道:“是我不好,误会你了。”
他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又拉她坐下:“你在这儿用过晚膳再走吧,晚上不必去拜见母亲了,免得她心有不快,拿你错处。”
沈椿正害怕回去挨长公主的训,闻言如释重负,忙不迭在他对面坐好。
谁想到这顿晚饭才吃了没两口,府衙外突然传来了紧促急乱的鼓声——竟是有人直接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制是‘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惨案,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登闻鼓响,大案出,谢钰脸色微变,大步出了内院。
等到堂前,敲响登闻鼓之人已经被带到了堂上,谢钰一眼扫过,不觉心中讶然——敲响登闻鼓者竟是个小腹高高隆起的夫人。
这女子三十六七,容貌虽然秀丽非常,但面色确实苍白憔悴,尤其是一身缟素,衬的她分外凄楚仓皇——尤其是她一身的风霜,似乎是匆匆赶来的。
谢钰心头一动,忽的沉声:“常夫人?”
来敲登闻鼓的居然是常明之妻,她居然孤身前来,连下人也没带一个!
他一抬手:“给常夫人看座。”
谁料常夫人推开差役,激动道:“我就知道谢大人还记得我们夫妇二人,也不枉费我跋山涉水来这一趟!”
谢钰神色微凛:“夫人是有何事?”
她额上青筋暴起,神情坚毅决绝,高声道:“我亡夫并非战死,而是被细作害死,求谢大人查清此案,以慰他在天之灵!”
她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少尹颤声道:“常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军中派系盘根错杂,常明又是战死的功臣,如果他的死因存疑,不亚于给朝廷扔下一颗惊雷,
更会乱了军心民心。
常夫人情绪极为激动,张嘴就想反驳,谁料她忽然捂着小腹痛呼了声,就像是抽干了力气似的,整个人委顿在青砖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有血水混合着浊液从裤管里汩汩流出,在场的都是大老爷们儿,哪懂妇人生育之事,被这般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一个个都傻眼了。
常夫人爆出的惊天案情先不说了,皇上有意让她腹中胎儿承袭爵位,如果常夫人和孩子出了什么事儿,整个京兆府都得担责!
再说万一常夫人出了岔子,那常明将军的案子还查不查?
危急关头,还是谢钰稳得住,他沉声道:“先把内院腾出来,扶常夫人去内院安置。”他解开腰牌递给差役:“带着我的腰牌,骑上快马,去宫里请太医。”
谢钰这边儿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声:“不行,来不及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沈椿紧张的后背冒汗,咬了咬牙,坚持道:“她马上就要生了,必须立刻接生。”
第024章
当着这么多大小官员的面儿, 沈椿不是不紧张,但人命关天,再紧张也不能不开口啊。
少尹顾不得她是谢钰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难道还能让常夫人在京兆府生产不成?这成何体统!”他转向谢钰:“还是抬去就近的医馆吧!”
沈椿下意识回嘴:“不成, 她羊水都破了, 你想让她生在大街上啊?”
有人劝道:“我知夫人是好心, 但京兆府里都是男子, 既没有大夫,也没有产婆,岂非更加危险?”
沈椿紧张得有点腿软, 但还是坚持道:“我能!”
谢钰轻轻拧了下眉:“此事我来解决,你先回去。”
并不是他不信任妻子, 但沈椿只是个未生养的姑娘家,她怎么能做得来妇人生产一事?
实在是太过儿戏。
她急的脑门冒汗,据理力争:“我会点医术,在乡下的时候帮着产婆接生过几次,我愿意试一试, 再耽搁下去就来不及了!”
谢钰还未说话,少尹已经忍不住了:“不行,绝对不行!夫人莫要胡闹了!”
他考虑得却不是沈椿的技术问题, 他肃容对谢钰道:“大人,皇上极是看重常夫人, 倘若常夫人能顺利生产还好说,但一旦常夫人出了什么岔子, 她又是由尊夫人在京兆尹接生的,到时候您, 我们,还有尊夫人,都不可能脱得了关系,到时候皇上必然会问责!下官以为,还是等太医和宫里的产婆到了,再做定夺!”
沈椿一脸的不可置信,怔怔道:“你们就因为害怕被责罚,所以放任孕妇羊水破了不管?”
她在乡下的时候就被不负责任的狗官坑过,还以为自己倒霉遇到个例了呢,没想到天下当官的居然都是这个德行啊!
官场上讲究明哲保身,岂能留给他人这么大的把柄?她不说话不就没事了,居然还张口说要给常夫人接生,简直是引火烧身,愚笨至极!少尹微有不耐:“夫人言重了,我们没有不管,只是先等一等,太医随后就到!”
他怕沈椿还要说什么蠢话,故意吓唬:“夫人,常夫人及其腹中子嗣是圣上看重的人,若她在您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圣上只怕是要降罪于您!”
沈椿这会儿脑子极清明:“你少来吓唬我,皇上要真因为我做了好事儿给我降罪,那世上还有人敢做好事儿吗?那还不乱了套了!圣上要真为这个罚我,我也不怕,我做了我该做的!”
她委实难以理解这帮人的脑回路,产妇都一脚踏进鬼门关了,这帮人居然想的不是如何救人,而是怎么不担责??这都什么人啊!
她简直气急,大声道:“我搞不懂什么世家官场的规矩,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我就知道人命大过天!朝廷给你们发俸禄不就是让你们干这个的吗?事情到手上了这个推那个让的,你们要不想干了,不如换个愿意干实事儿的!”
这话囊括了在座所有官员,骂得不可谓不重,甚至连谢钰都被捎带进去了。
这帮人平素在朝堂上伶牙俐齿,居然被这略带乡音的大白话骂的有些羞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少尹只能转向谢钰:“大人,还请您定夺。”——这小夫人不懂利害,谢钰总是懂的。
沈椿闻言也转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再无往日的局促和怯意。
从她刚才开口说话,谢钰便一直静默不言,他抬眸看向她,眼底似乎掠过一道异样的流光。
他很快给出决断:“常夫人已经被安置在后院,你去一试,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
谢钰一向威重,他一开口,原本喋喋不休的众人都闭了嘴,心里再有不满也只能遵从。
沈椿这才松了口气,飞快看了他一眼,让人准备好纱布剪刀开水烈酒等等,叫上春嬷嬷,提上裙摆飞快地奔向后院。
少尹终于忍不住:“大人!您明知道皇上对您...您这是在给自己惹祸!!”
他是谢钰心腹,这话也只有他敢说了,谢钰淡然反问:“难道一直拖着不管,便不会惹祸了吗?”
人既然在京兆府出了事儿,如果京兆府迟迟不动作,也会因为敷衍塞责被问罪。
少尹想明白这点,一下子撅住了,又忍不住道:“可是尊夫人毕竟不是专业产婆,她又未曾生养过,下官也是怕常夫人出岔子...”
说到这个,谢钰还真不能保证,他根本不知道沈椿居然会些医术,还给人接生过。
但据他所知,沈椿在乡间并未读书识字,学的医术多半也是赤脚大夫的野把式,但凡有别的法子,他都不能让沈椿去给常夫人接生。
他沉吟道:“你带着人尽快把附近的大夫和产婆都找来,以防万一。”
......
常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六七,在今下已经属于高龄产妇了,这会儿她已经酸痛的半昏过去,沈椿只能先让春嬷嬷喂了她一点参汤,帮她恢复体力。
她又上手摸了摸常夫人的胎位,脸色立刻变了——孩子的胎位不正,还是最凶险的脚朝下的胎位,不少孕妇和孩子都是死在这上头的。
她之前帮着接生的都是顺产,这么凶险的胎位还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