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见沈椿脸色不对,轻声问:“小娘子,可是胎位不好?”她之前都生过三个了,这会儿倒还镇定。
沈椿犹豫了下,才点了点头:“我可以试着帮忙复位,但是,但是...”
常夫人接话:“但很凶险是吗?”
她虽然极度疲惫虚弱,却仍笑了笑,明明是女子,却有一股豪迈气韵:“你只管试便是,老常的大仇未报,老天都看着呢,我和这孩子必不会出事儿!”
她这般性子,难怪敢孤身一人来到京兆府为夫申冤。
沈椿被她的镇定感染,也点了点头,让她调整成膝胸卧位的姿势,她深吸了口气,伸手过去帮她复位...
......
谢钰携一干官员在外面候着,除了谢钰尚还能沉得住气之外,其他人都急的团团转,他们自己的老婆生产都没这么急过。
忽然,众人就听见常夫人凄厉地叫了声,然后便再无动静了。
少尹脸色煞白:“难道,难道常夫人...”
众人屏息等着,也不见屋里有半分响动传出来,少尹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敲门的,内院的门一下被拉开。
沈椿衣角染血,面色疲惫,脚步也有几分踉跄,众人翘首向她看去。
她居然卖了个关子,有些小得意地背起手,然后才道
“母子平安。”
谢钰的心弦被谁轻轻拨弄了下。
第025章
在谢钰眼里, 沈椿性情单纯
良善,但毕竟出身不显,两人能聊到一起的时候并不多,所以谢钰对她也没太高的期待, 但就在今日, 她当众反驳众人明哲保身的言论, 虽然没念过很多书, 却能驳斥官场不正之风, 又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常夫人接生,一片赤子之心实在难得,倒是给了他一些意外惊喜。
他恍然间发现, 自己可能对妻子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接生可是个体力活儿,沈椿一出来才发现自己腿有些打晃儿, 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扶她一把,温声道:“辛苦了。”
他想了想,又叮嘱:“以后如果遇到类似的事儿,可以先私下同我商议。”
她当众提出要为常夫人接生,其实也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谢钰得一直为她操心着一旦接生失败该如何应对,幸好,她成功了。
沈椿这回没再犯倔, 点头道:“好。”
谢钰一向赏罚分明,不等沈椿开口, 他眉眼和缓,主动询问:“常夫人所说常将军之死一案事关重大, 你帮了我不小的忙,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一般来说送女子无非是钗环首饰之类的, 他正思索从内库里挑什么赠她合适,没想到沈椿愣了下,眼睛飞快地亮了:“这个月十五城东举办灯会,听说有人表演杂耍藏术,晚上还有人放烟花,挂祈愿树,你能跟我一道儿去吗?”
城东庙会还是小时候谢钰跟她说的,他不光把长安灯会描述的绘声绘色,还说在子时之前,若是爱侣夫妻可以把装着彼此生辰姓名的荷包同时挂在祈愿树上,便能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他还和她约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在长安相见,他就带她去庙会游玩,沈椿一直盼啊盼啊,没想到两人还真成了夫妻,这样挂起荷包来就更名正言顺了。
谢钰显然不是个常出门游玩的人,微怔了下才想起她说的灯会是什么。他想过沈椿会向他讨要一些东西,但没想到她居然要他陪同出门游玩,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他无法保证,只是道:“常夫人所说的案子非同小可,我这个月不一定有空。”
他看见沈椿瞬间低落的神色,顿了顿,又道:“若我那日有空,一定过去陪你。”
有戏总比没戏好,沈椿失落了下,很快又振奋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两个荷包,一个藕粉一个靛蓝,她显然是早有准备,把藕粉的那个递给他,絮絮道:“这个里面有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到时候咱们一起把香囊挂到树上,以后一定和和美美高高兴兴的。”
谢钰少时念书,入仕便纵横官场,几乎从未把时间放在玩乐上,他自己本身对吃喝玩乐也不感兴趣,但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倒少见的被勾起了几分游兴。
他定定看了她一眼,把荷包收至袖间,微微笑:“好。”
沈椿还不放心,想了想,忽然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
俩人除了在床榻间,甚少有肢体接触,谢钰微微愣了下,就见沈椿勾着他的小指晃来晃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最后她用拇指抵住他的拇指,盖了个戳,一本正经地道:“已经拉过勾了,你可一定得来啊,我先回了。”
谢钰凝望她背影出了府衙,唇角浅浅掠过一丝笑影。
他先让人送沈椿回府,沈椿刚走,宫里的太医就匆匆赶了过来,急忙为产后虚亏的常夫人调理身子,又是忙了半夜,常夫人才终于能开口说话。
谢钰身形岿然如岳,面色沉稳地发问:“夫人昨日所言,说常将军之死事有蹊跷,究竟是何意?”
常夫人当初和丈夫初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好看得过分的寡言少年,如今时光匆匆,他从少年变成青年,气势如渊渟岳峙,赫然便是众人口中那个名震朝野的一代权臣。
江山代有才人出,她心下不免感叹了声,才叹了声:“老常过世的时候正值酷暑,尸身得尽快焚烧,不然容易造成疫病,我当时还怀着身孕,他们就拦着不让我去看,是我自己想要再看一眼老常,然后我就瞧见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深吸口气:“他的后背有一处贯穿的箭伤!”
如果常将军是被突厥人射杀,那么箭伤应该是从正面射出,但他的这处致命伤却是在后背,只能说明有人在背后给他放了冷箭,这定是细作或者叛徒所为!
谢钰猛一挑眉:“夫人确定?”
常夫人冷笑了声:“我跟着老常征战沙场数十年,区区箭伤我还能认错不成?我不光看出来那箭是从他后背射的,我还能看出射箭之人离他应当不远,是在他全然无防备的时候射出的,定是他平素信任之人!”
少尹在内的其他官员均倒吸了口凉气,只谢钰仍镇定如常,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当场质疑?”
他缓缓道:“如今常将军的尸身已经被火化,只怕死无对证。”
常夫人面露苦涩:“我原是想当夜便把此事闹大,揪出凶手,谁料当晚我刚回去便遇到了十余个武功高强的刺客,老常留下的护卫折损了十之八九,我才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我想阻拦他们焚烧老常的尸首,哪想到当夜灵堂便着了火,什么也不剩下了,可想而知,那起子人简直只手遮天!”
她长叹一声:“那时候河道东真是百废待兴,汉人,回鹘人,突厥人乱糟糟都在城内,何况还有个不知是细作还是叛徒的人在暗处盯着,我谁也不敢信,看谁都像细作!就这么一路忍着到了长安,我连一个下人都没敢带,独身过来敲登闻鼓了。”
她叹息:“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是豁出命去又何妨?但谁让我肚子里还有一个,便是为了他,我也不得不谨慎再谨慎些。”
她来长安这一路当真是险象环生,众人听得极为感叹,谢钰略一颔首:“我会把此事如实告知圣上,夫人放心,圣上一定会为常将军讨回公道。”
此事牵连甚广,不光京兆府要出面儿坐镇,就连兵部刑部都被牵扯了进去,各自派了人手去河道东探查。
谢钰这一忙,直到十五都没能回府一次,等到这日下差的点儿了,他放下最后一卷公文,手指轻揉眉棱,问长乐:“今天是十五了?夫人可有派人来传话?”
长乐点头,笑:“夫人方才还遣人过来问您呢。”
谢钰轻嗯了声:“备马车,去城东。”
谢钰换下官服,把她送来的荷包贴身收好,没想到俩人还没走出府衙,少尹就匆匆跑过来:“幸好您还没走,这儿有桩事儿恐怕得劳烦您去处理了。”
谢钰拧了下眉,居然没问是什么事儿,而是道:“你自己不能解决吗?”
少尹听这话都惊了。
他面前这个可是工作狂谢钰,以一己之力卷的整个京兆府晚下差半个时辰的谢钰,忙的时候连着审两夜公文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带人出去办案的谢钰。
他居然把活儿丢给别人?
要不是谢钰好好站着,他都得以为自家大人被鬼附身了!
他愣了会儿才苦笑:“这事儿下官还真没法儿处理,太学那边儿几个学生起了冲突,不知道怎么闹到各自家长那里,现在几十人正在长街对峙叫阵呢,下官,下官实在拦不住啊!”
谢钰一听就知道他因何为难了,太学里不少学生都是高门官宦子弟,又一个个年轻气盛的,寻常官员根本不放在眼里,去了他们也不会听的,须得一个身份贵重的人能去压住场子才行——这人非谢钰莫属。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长乐左右看看,小声提醒:“大人,夫人那边也还等着您呢。”
谢钰罕见地迟疑了下——若是在之前,在公事和私情之间,他根本无须考虑,但眼下,他难得觉得有点棘手。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他便道:“等我换上官服过去。”他转向长乐:“你派人和夫人知会一声,我晚些到。”
长乐只得闭
嘴,领命去了,没想到这灯会实在是万人空巷,他派去的人给挤在了半路,迟迟没能过去。
......
沈椿今天心情极好,特意换上最喜欢的一套赤红襦裙,中午就来城东等着了。
府里的管家知道今天城东人必然不少,怕她被人冒犯,特意在位置最佳的‘寒烟渚’三楼订了雅间,没想到她才刚去,就遇上了几个讨厌的。
昭华就坐在旁边的包间,见到她就阴阳怪气的:“哟,谢夫人也来看灯会啊?”
她故意探头张望:“我没记错的话,成婚的女子都是由丈夫陪同来看灯会的,谢三郎呢?他怎么没陪你过来?”
用沈椿的话说,她和昭华就尿不到一个壶去,俩人见面必要掐架的。
她闻言也昂了昂下巴,故意用一种气人的语气:“他说了,等他下衙就来陪我。”
昭华面色悻悻,切了声:“能不能来还不一定呢。”
各种杂耍魔术节目陆续开始,沈椿开始还看得兴致勃勃,等转头一看更漏,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酉事,她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频频看向更漏。
昭华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抓住机会嘲讽,得意道:“我看这也快到下差的点儿了吧?怎么你们家谢三郎还没来?”
她掩嘴一笑:“别是人家压根就没打算来,你为了撑面子故意扯谎吧?”
她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女伴也跟着低低窃笑起来,再说谢钰的工作狂属性是长安闻名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我还说谢玉郎怎么转了性儿,居然知道出来玩了,现在看来也不一定是真的呀。”
“今天又不是沐休日,谢玉郎能出来才怪了呢。”
沈椿被嘲讽的脸上涨红,楼下走过一辆马车,她就忍不住探头瞧一眼,然后又一脸失望地收回视线,期待在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晚上,天上忽的下起瓢泼大雨,天色实在晚了,城东摆摊的商贩,杂耍的艺人也跟着陆续离去,昭华没了热闹看,正要起身,又扫了眼沈椿,发现她正在栏杆边怔怔等着人,发丝和前襟被细雨打湿了都没察觉。
先不说谢钰来不来了,她出门的时候没带伞,现在雨下大了,她等会儿要怎么回去啊?
昭华撇撇嘴,对侍婢道:“去,把我的伞给她一把。”
沈椿收到伞,一脸懵逼地看着昭华:“你这是干嘛?”
昭华清了清嗓子:“给你你就收着,问那么多话干嘛?”她又撇了下嘴:“赶紧回去吧,谢钰不可能来了。”
她本来觉着,沈椿一个乡下村女和谢钰成婚实在是便宜她了,现在看来,各人有各人的不如意,谢钰固然是仙姿佚貌,但他那性情也如神仙一般,以万物为刍狗,根本不会把谁专门放在心上。
假如沈椿真能引得神仙动凡心,昭华估计要恨的牙根痒痒,但现在看来,神仙还是那个无情无欲的神仙,瞧见沈椿被这般冷待,她既觉得她惨惨的有点可怜,又庆幸幸亏不是自己嫁了,她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估计每几天就要抑郁而终了。
沈椿捏着腰间的荷包,犯倔:“不行,我得在这儿等着,万一他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答应和她一起在祈愿树下祈福了,他从小就答应了。
昭华翻了翻眼睛:“你真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算了,你随便吧,我才懒得管你。”说着就扶着婢女的手下了楼。
又过了不知多久,雨势渐小,‘寒烟渚’的老板亲自上来赔笑:“夫人,马上要到子时,小店快要打样,您看...”他不敢直接请沈椿走人,便道:“要不小的带您去楼下包间?”
沈椿好像才回过神来,怔怔抹了把脸,胡乱摇头:“不了,我这就走。”
她低着头下了楼,就连楼畔不远处的河边垂柳旁站着一道挺拔声音,那身影高大挺拔,侧对她站着,一线阑珊灯火打下来,赫然就是谢钰的眉眼!
沈椿心里一喜,也顾不上打伞,提着裙子跑过去,展开双臂从后抱住她,半是抱怨半是嗔怪:“阿郎,你怎么才来?”
被她抱住的人影僵了下,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