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怀春,即便现在她说起这些事迹来,依然忍不住怦然心动。
他在她心里,就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是完美无暇的完人。
谢无忌的脸色一点点凝固住了。
——她说的这些事儿,都是谢钰少年时所为。
他那时候只是谢家的一个部曲奴仆,恰好长了一张和谢钰相似的脸,也许自卑,也许是出于仰望,他下意识地在心上人面前模仿起谢钰的一言一行——他希望他在她心里是高洁完美,人品无暇的。
他随口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儿,就连他自己都忘了,小椿却还逐字逐句地记得。
她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另一个由他捏造出来的‘谢钰’?
沈椿说了会儿,发现他脸色不对,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无忌哥,你怎么了?”
她瞳孔清澈透亮,手指干净柔软,谢无忌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好像怕弄脏她似的。
他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点笑:“没事儿,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沈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小声道:“你说的事儿我都记得了。”
两人一时静默下来,月光被团云拢住,月光黯淡下来,谢无忌的脸半明半暗。
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和谢钰一样,手指时急时缓地轻点着案几,又过了会儿,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谢无忌手指虚虚抹过眉梢,将所有情绪一并隐藏,他唇角挂笑:“小椿,我们成亲吧。”
他已经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也不在意演一辈子。
小椿喜欢救人于水火的英雄,爱慕品德高尚的君子,那就演给她看,她喜欢什么样的,他都能演出来。
至于怎么带她去突厥,谢钰也想好了,到时候再演一出一心一意为朝廷,却被朝廷追杀,被迫投效突厥的拿手好戏,这样就能天衣无缝地把她骗去突厥。
沈椿没想到他突然说起了这个,她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襟,缩了缩脑袋:“这,这也太急了吧?”
就算她喜欢谢无忌,俩人毕竟那么多年没见了,现在才在一块不到一天,她依然觉得谢无忌身上有很多陌生的地方,俩人现在就成亲同房,她有点接受不了。
谢无忌一瞧她这样儿,就知道她误会了。
他脸也跟着红了,没好气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你想哪去了,我是说举行一个成亲仪式,到时候你就是我的人了。”
现在大事儿未定,他不可能急着做那事儿,万一她在路上怀了孩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他只是想哄着她跟自己办个成亲仪式,好多上一层保险。
沈椿莫名犹疑,下意识地推拒:“可我现在还是谢钰的妻子,户籍上...”
谢无忌显然早有主意,截断她的话:“我会给你另外弄一张名帖和户籍,到时候你就是全新的人了,之前你嫁过谁,和现在的身份完全没关系。”
他道:“从今往后,你跟谢钰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他说完便缓缓吐了口气,强压着擂鼓一般的心跳,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他并不觉得对不起谢钰,就算一开始是小椿弄错人误会了,但俩人结婚大半年,感情是可以婚后培养的,他但凡对妻子多看重几分,她都不至于走的这么干脆利索。
旁的不说,就单说他拿来欺骗小椿的那些事迹,谢钰平日只要愿意跟她多聊几句,多说说自己的过往,谢无忌按在自己头上的那些事早就不攻自破了——现在小椿还觉得那些英雄事迹是他做的,只能说明俩人根本就不交心。
过了会儿,他听到她轻轻道:“好。”
他人品厚重,待她一心一意,又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谢无忌紧握的手指松开,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微微勾了下唇。
......
谢钰疑心谢无忌和突厥有勾结,但只凭几张变卖的房产地契不能作为实证,就算拿到皇上跟前,皇上也不会信的,两人既然同朝为官,他就不能明着追捕谢无忌,便让在兵
部的族人暗加留意。
他自己请了个长假,把一应事务交给少尹,对外又宣称妻子身子不适,去了汤峪温泉别院疗养,做戏做全套,他甚至把沈椿身边几个服侍的下人都派了过去,还叮嘱他们不得泄出一丝口风。
他花了一日半忙完这些,就开始专心忙着追回妻子,没多久兵部那边儿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汉阳发现了谢无忌的踪迹。
谢钰并未迟疑,带着人骑快马赶了过去,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谢无忌之前住的房间。
屋里并未收拾,好像着意留给谁看似的,各处都挂了大红的彩绦,床前还燃着一对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烛。
龙凤烛将将烧尽,艳红烛泪顺着灯盏滴了下来。
一寸一寸扫遍,谢钰静默无语,立在房中半晌,忽的弯下腰,重重咳了几声。
长乐就见他指缝里淌出几滴血迹,可见急怒攻心,他大惊道:“小公爷!”
他上前想扶住谢钰,被他抬手拦住。
谢钰唇角沾血,面容凄艳,神色却清冷如初,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继续追。”
他漠然至极地道。
第070章
自从谢无忌刻意布置的喜堂被谢钰瞧见之后, 他便跟疯魔了似的,四下围追堵截。
便是谢无忌都没想到,谢钰居然也有这般失控的一天,他只能把人分成两路, 一路照常走陆路官道故布疑阵, 他自己则带着沈椿上了水路。
哥舒那利乔装成汉人被他打发去了另一路, 为防止意外, 他冒充行商, 带人混入了一艘以富贵著称的客船。
除了这些,他对沈椿称得上溺爱了,近来天气炎热, 沈椿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居然落了个晕船的毛病, 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去,谢无忌就神通广大地搞来了新鲜的瓜果和鲜酪,亲手给她做冰酪吃。
说句没出息的,沈椿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对她这么无微不至过, 以至于她都有点坐立难安的心虚,怀疑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这人的好——作为报答,她前两天还亲手打了个络子送给谢无忌。
谢无忌亲手喂她吃完了半碗冰酪, 翻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要给她擦嘴:“我才买的帕子,你别嫌弃。”
沈椿不安地躲了躲:“诶…你别这样, 我自己来就成,我又不是小孩。”
谢无忌仔仔细细帮她擦完嘴, 又亲手削了个香瓜,切成小块给她:“你老实坐着, 小心起的猛了又头晕。”
谢家规矩大,饭前不让吃生冷的东西,沈椿因此挨过好几回训,她看着银签子上那块冰冰凉凉的甜瓜,本能地迟疑了下,才张嘴叼了。
她这样瞻前顾后,活像只雪兔子似的,谢无忌既心中生怜,又恨不得揉进怀里摸上两把,不知道怎么样疼爱才好。
喂她吃完水果,谢无忌才抬了一张精巧案几,上面放着薄粥和几样小菜,他手臂一转,居然直接把案几放在她床上了。
沈椿立马要掀开被子坐起来,嘴里直念叨:“哎别别别,这可不成,这不合规矩。”
要是让谢钰看见她敢在床上吃饭,估计她能被关禁闭关到寿终正寝。
谢无忌把碗筷塞她手里,笑话她:“我都不嫌麻烦,你啰嗦什么?人活着是为了舒坦,又不是为了守规矩的。”
小椿以前可不是这样别别扭扭的性子,如今这个规矩那个礼数的,不用问谢无忌都知道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他快烦死谢钰了,自己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还非要把小妻子教成个小古板。
想到这儿,他对骗走沈椿的事儿再没半点愧疚,反而开始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做了大善事儿,她落在谢钰手里岂不是要坐一辈子牢?
沈椿看着案几出神。
谢钰极重规矩,两人刚成亲那会儿,他就很明确地说过,妻子并不只是他的妻子,而是谢家的宗妇,他对妻子有着很高的期待。
谢无忌却完全相反,他是百无禁忌,对她尤其纵容,几乎拿她当个孩子待,可以说他完美地符合了她对于被爱的认知。
这种感觉让她感激又忐忑,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值得被人这样对待。
她提起筷子扒了口饭,果然,不用考虑坐姿仪态,不用考虑有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吃饭就是香。
“真棒,吃饭就该这样大口大口的。”谢无忌夸她,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只要你愿意,踩到我的脑袋上也行。”
她一上船就恹恹的,今天难得多吃了半碗饭,谢无忌终于能松口气,盘算着等到下一个落脚点给她买几盒山楂丸子吃吃,再买一些女子常吃来补气养颜的燕窝阿胶之类的,鲜酪也该多买点了,她爱吃冰酪。
瞧瞧这小身板瘦的,一点儿福气样儿也没有了,该好好养养肥才行。
吃完晚饭,谢无忌又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深夜两人才分房睡下。
子夜时分,客船在码头停靠了片刻,又悄然无声地驶向了下一个码头。
第二天早上,沈椿的晕船症状减轻了许多,谢无忌打算带着她去甲板逛逛,俩人下楼才下到一半儿,他脚步忽的一停,眉目渐渐凝重起来。
他转头看向沈椿:“你先回房,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下来。”
沈椿疑惑道:“怎么了?”
谢无忌扯了扯唇角:“讨人嫌的追来了。”
他目送着沈椿回了房间,身子一跃,直接来到了客船一楼的大堂。
果然,一楼被整个清空,只余下了一桌一椅,和一个素色的人影。
那身影修长如玉,临风坐在窗边,衬着窗外的河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似风采过人的河神。
——这样的风采气度,再给他一辈子怕是也修炼不出来,谢无忌凝眸瞧了片刻,又抢先开了口:“老三,你怎么过来了?”
他唇角一挑,大步走到谢钰面前,腰间络子随之轻摆:“莫不是听说我成亲的消息,特地赶来看看你嫂子?”
话音刚落,他如愿看到谢钰变了脸色,那眼眸冷的犹如寒潭一般。
他目光掠过谢无忌腰间的双喜结,冷冷道:“我为什么而来,你心里清楚。”
他却没被谢无忌牵着鼻子走,从袖间取出谢无忌这半年来陆续变卖产业的文书,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五个月前,你断断续续和哥舒苍有所往来,然后就开始陆续变卖家产,将产业换成金银。”
谢钰解决问题的思路很简单,谢无忌有和突厥人勾连的嫌疑,他作为家主,完全有资格在谢无忌真正犯下大错之前,把他强行带回谢家问责。
至于昭昭...谢无忌都要被关押进宗祠了,昭昭她,她会回来的。
她之前受了那么多委屈,他还没来得及补偿她,他怎么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即便她要走,也不该和谢无忌搅合在一起。
谢钰猛地抬起眼,几丝冷锐泄了出来:“你想做什么?或者说...你打算去哪儿?”
谢无忌离开长安还不到十日,被人这么快就追上了不少,还被查了个底掉,他眼瞳猛地缩了下。
很快,他轻嗤了声:“你没去问宫里吗?我和哥舒苍接触是皇上授意,我变卖家产是为了取信于突厥人,如果不这样,他们如何信我?”
谢钰既然能坐在这儿,就说明他的人已经被控制住了,谢无忌也不多问。
“是这样吗?”谢钰轻轻颔首,居然并未反驳。
他随手把茶盏反扣到桌面儿上,长乐立马押着一个昏迷的人走进来,看清他手里的人是谁,谢无忌瞳孔猛地缩了下。
哥舒那利!谢钰居然抓到了哥舒那利!
哥舒那利显然是受了刑,他有没有说出不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