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皇上定下的计划中,并未涉及此人,”谢钰静静看向他:“你
现在杀了他,我便信你。”
谢无忌手指动了下,下意识地要去按手中横刀。
不对,这不对劲。
按照谢钰的性子,如果哥舒那利真的全盘交代了,谢钰昨天半夜就该直接拿人了,何必现在跟他绕这一大通圈子?
这只能说明,谢钰心中也并不确定他是否有意投效突厥,他手中并无实证!
他在诈他!
谢无忌弯了下嘴角:“你真是在庙堂待久了,不知人间疾苦,是,我和圣上定下的计划里并无此人,但哥舒苍到最后依然不能对我全然信任,所以特意派了个心腹来看着我,这就是变数!现在我若杀了他,使得计划全崩,你难道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故意摇了摇头,神色讽刺:“你到底是为了家国大义,还是为了一己私怨,所以急不可待地给我定罪?”
刹那间,谢钰的眼神锐利如刀。
谢无忌撩起衣袍,顶着他冷冽的视线,大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
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老三,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你娶了她,却因为仁义礼法处处冷落她,薄待她,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你总是不站在她这边儿,你一心公务,你要考虑各方势力,她受欺负受委屈,这些难道你都不曾看到吗?”
“你是谢家的家主,世家推出来的一块高洁无瑕的牌坊,所以你的妻子必须也要跟上你的步伐,理解你,辅佐你,你要做的不是把小椿变成一个合格的世家妇,而是该放过她,自己再去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旁的不说,那日我带她离去,你只要狠狠心封了二十二城,不到一日就能将她带回去,但你要顾及礼法顾及名声顾及谢家,所以你不能这么做!”
“你既然端坐神台,那就该好好地在神坛上呆着,她要走了,你又舍不得撂开手了,既然如此,你早干嘛去了?”
字字如刀,句句如剑。
——更何况说这些话的人还是谢无忌,也只有谢无忌说这些话,才会给他最大的难堪和羞辱。
这世上最能戳人心窝子的,永远不是脏话,而是真话。
他没有半句说错。
谢钰口舌胶着,良久不能言语。
他几乎把舌尖咬出血来,方才能缓缓张口,声音发涩:“我和她的事儿,与你无关,你只管回长安受审,若你和突厥的确无勾连,我和谢家自会还你清白。”
他话音才落,十来个谢家的部曲就冲将进来,将谢无忌团团围住。
这些人知道谢无忌身手不凡,纷纷拔出长刀,刀尖对准了他。
谢无忌一手按在刀鞘之上,微微眯了下眼,神色不善。
两边儿正在剑拔弩张地对峙,忽然听见二楼一声惊呼:“你们在干什么!”
沈椿一眼就见谢无忌被七八个大汉拿刀指着,一副要杀人的架势,她当即变了脸色:“无忌哥!”
她转向谢钰:“你放开他!”
听她这般称呼,谢钰胸中似有岩浆流荡,他闭了闭眼,向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谢无忌大怒:“你别想要挟她从了你!”
沈椿刚才见势不好,从小厨房拖了一袋面粉,她不再犹豫,一脚把面粉踹了下去。
面粉爆开,大堂里瞬间充满了粉尘,几个部曲都不能视物,被谢无忌反手夺了刀!
第071章
沈椿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是拖累, 洒下一袋面粉助谢无忌脱了困,她便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随便打开一间客房缩进了柜子里。
楼底下刀剑碰撞声不断,她听得胆战心惊, 忽然兵戈声渐渐止息, 男人靴底踏在木制楼梯的声音沉沉地传了进来。
沈椿不知道是哪个打赢了, 自然不敢贸然出去, 躲在衣柜里不敢发出声音。
那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客房的门被打开一扇又一扇,沈椿死死捂住嘴巴,直到‘呀吱’一声响, 她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谢钰冷玉似的声音在屋里响起:“谢无忌已经掉下了船,你还不出来吗?”
沈椿脸色煞白了一片, 想也没想就破开了柜门,她仗着自己水性颇好,撞开窗子就要跳河捞人。
她一只脚才悬空,腰上忽然一紧,整个人横抱了回去。
谢钰的声音罕见的透出几分怒意:“你就爱他爱到如此地步, 不惜为他殉情?!”
他声音犹如冷玉碎裂,细听之下还带了丝颤音。
这误会可大发了,沈椿也顾不得解释, 用力挣了下,却没从他怀里挣脱, 她心急如焚,只能扯着谢钰的衣袖央求:“他毕竟是你亲大哥, 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淹死?!”
她满脑子都是谢无忌被淹死的场景,慌不择路:“算我求你了, 只要你肯派人救他,我做什么都行!”
谢钰并不想和她再闹的不可开交,只是见她这般慌急,肺腑仿佛被人从中剖开了一般,痛楚从心口漫了上来。
可他自幼便学着压抑喜怒哀乐,仿佛困在一具泥塑的神像里,即便心伤至极,脸上也不知该如何表露,更不知该如何宣泄。
他还是那么冷清的一张脸,一手捏住她的下颔:“昭昭,你若真想救谢无忌,就不该惹我动怒。”
沈椿也不知道谢无忌会不会水,现在每耽搁一分,他就多一分危险。
她听出谢钰的话音儿,心头打了个突,立即问:“你要怎么样才肯救他!”
“那日,我看到了你们的喜堂。”
沈椿怔了下。
“我并非圣人,夺妻之仇,我不可能没有半分计较。”谢钰轻声道:“昭昭,你可愿意替他偿还了这份儿债孽?”
语毕,他定定地看着她,墨玉一般的眼珠动也不动。
沈椿很熟悉他这样的眼神。
在谢钰的规矩里,直直地盯着人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只有在一种情况他才会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就是两人在床笫间的时候。
她有些惊慌地瑟缩了一下。
谢钰仍是神色沉静,就好像从未失手的猎人,静静等着猎物的投降。
沈椿咬了咬牙,整个人凑近了他,几乎贴在他那套素色的广袖长袍上。
她踮起脚,双唇贴上了他的淡色的薄唇。
她浅浅地贴住,用眼神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谢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他甚至轻声问:“只是这样吗?”
她有些无措,定了定神,学着他往日的样子,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想要撬开他的双唇。
她又犹豫了下,一手搭在他腰上,心一横就要抽他腰间的带子。
下一刻,她双肩一紧,居然被他轻轻推开了。
她唇瓣温热,谢钰心底却一片苍凉——她居然真的为了谢无忌这么糟践自己,不惜向他委身。
他话中透着一股涩意:“你就这般喜爱他吗?就因为他很多年前救过你?自你我相识,我也多次帮过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喜爱他一般喜爱我?
谢钰并不是一个喜欢挟恩图报的人,但事到如今,即便是以他的智计无双,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挽留她了。
“不是救没救过我的事儿,你从来不缺人爱,你根本就不明白。”沈椿大声反驳:“从小到大我过得都不好,在乡下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多余的,等到了长安,所有人都嫌弃我出身不好,不识大体,脑袋也不够聪明,你不是也一直这样嫌弃我吗?只有他从来没嫌弃过我,还一心一意地等着我,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呢?”
她从小吃过很多苦,谢钰隐约从她堂伯父听过只言片语,仔细想来,自两人大婚之后,他有无数的机会和她交心,如果他在那时对她更在意一些,两人断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苦涩从舌尖一点点蔓延开,谢钰默了片刻,方道:“这未必是喜爱,你既不知道自己想
要什么样的人,也不懂什么是喜爱,无非是谁对你好,你就想回报谁而已。”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不知道是在反驳谁。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谢钰抿了抿唇:“你了解他吗?你和他多年未见,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的心狠手辣,他的翻脸无情,他的野心勃勃,这些你都知道吗?你所见的,不过是他想让你看见的!”
沈椿这辈子头一次这般动怒,她气的嘴唇颤抖,忍不住大声道:“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的!”
这话更像是小儿赌气的稚语,谢钰却觉得字字锥心,他因此色变,顿了下才冷声道:“你喜不喜欢谁都无妨,只是谢无忌和突厥不清不楚,你...”
他话才说了一半儿,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整艘客船的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沈椿甚至都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河里炸开了,船身左右晃动了一阵,猛地向一侧倾倒而去。
沈椿来不及保持平衡,咕噜咕噜滚到了窗边。
谢钰第一反应想要伸手扶她,朦胧间,沈椿心思一动,一把挥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窗。
她刚落入水中,立马就被人捞了出来,放到一艘小艇上。
谢无忌扶着她的肩,急切地问:“昭昭,你没事吧?!”
虽然谢钰劫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谢无忌之前也做了点准备,他在船舱里放了少量的火药,刚才假借落水回道船舱,控制好分量,点燃了那些火药,直接将客船炸出了一个大洞,让谢家那些部曲始料不及。
他趁着这些人手忙脚乱的功夫,又拉出船舱里提前放好的快艇,拉着这些人寻找沈椿,也是他运气好,一下子就把人找到了。
沈椿嘴唇翕动了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按照谢钰的能耐,要不来多久就能继续追上来,谢无忌不再多言,划着快艇驶向了最近的岸边儿。
被谢钰堵了这一回,谢无忌再不敢掉以轻心,官道儿是不能走了,水路自然也不行,他只能多费了些手脚,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专挑一夜较为偏僻的山路,落脚的地方也是尽挑一些山间的野店。
谢无忌心里自有筹谋,一入河道东,更加谨慎了许多。
——赶路的条件远不及前几日舒适优渥,谢无忌自己都是灰头土脸的,只有沈椿依旧被他从脚指头照顾到了头发丝儿,她每天照样能吃到新鲜瓜果和冰酪,夜里睡的都是最干净软和的床铺,脸上一点都不见奔波的劳苦。
可以说,和谢无忌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她长这么大度过的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间。
这样好的人,又对她这么好,怎么会像谢钰说的一样不堪呢?
谢无忌犹嫌不够,一边儿给她削果子一边骂骂咧咧:“这几天本来想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的,都怪谢钰,跟狗撵似的!”
他盯着她的小脸,皱眉:“我瞧你都瘦了。”
沈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哪有,我觉得我都胖了。”
谢无忌还要说话,马车忽然震了下,他忙护着沈椿跳下了马车,就见半个车轮子卡在了山间的坑洞里,车轮子裂开一半儿。
山路难走,谢无忌也没多想,只是马车坏了没法儿走路,他几个手下尝试着拔了几下,一时没能拔出来:“参将,这马车今儿晚上怕是修不好了,我方才看到前面有家客栈,咱们要不在客栈住一晚?”
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就到河道东,按照谢无忌的计划,今晚之前就该进城,不过出了这样的岔子,他也不能让小椿在山地里过一夜。
谢无忌点头:“留下几个人看着马车,咱们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