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宸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沈初宜的话,把他带回了七岁那一年。
这宫里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冰天雪地。
那一年也是在畅春园,母妃刚刚怀上元棠,他满怀希望一个弟妹的到来。
就在那一年,贵妃生下的五皇子夭折了。
他刚一岁,正是活泼的时候,平日里牙牙学语的时候,还叫过他哥哥。
听到五弟死了,萧元宸很伤心,他偷偷哭了一场,还被母妃安慰了。
当时母妃就是这样抱着他,告诉他:“失去了亲人,哭泣是很正常的。”
“你的真心难能可贵,你并不柔弱。”
他哭过一场,觉得自己好了许多,可是当替五弟上香时,他又忍不住哭了。
当时只有母后看见。
母后却告诉他:“元宸,你看其他人都点到为止,你需要足够坚强,才能保护好你的母妃和弟妹,你不能让你的母妃和弟妹为你哭泣。”
当时母后温柔帮他擦干净眼泪。
她又教导他:“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当时,他看到了麻木的兄长们,看到了不敢哭出声的弟弟妹妹们,一下子长大了。
后来很多年,他已经不再会哭了。
可现在,听着沈初宜的哭声,他其实应该同懿母后那样,告诉她她应该坚强。
至少,以后她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
可话到嘴边,他感受着胸口的湿润和温热,听着她悲切的哭声,他却说了母后的那句话。
“因为你的真心难能可贵,你是个正常人。”
“你并不柔弱。”
萧元宸没有去说宜妃,他只是轻轻拍着沈初宜的后背:“因为你始终认为,她是被人害死的,动手的不是她,对吗?”
沈初宜在他怀里点点头。
但萧元宸这一次却告诉她:“可是初宜,人证物证俱在,若查证之后证据确凿,那就是路答应所为。”
沈初宜愣了一下。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向萧元宸。
“陛下以为她是吗?”
萧元宸没有怔愣,没有躲闪,他垂眸看向沈初宜,眸色深深。
他的手依旧温柔,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冷酷和坚定。
“初宜,这个偌大的朝廷里,一切都只看证据。”
“证据如何,朕就如何办,若朕一味徇私,顺心而为,那天下就要乱了。”
第75章
沈初宜细细品味这句话。
这半年来,她陪伴在萧元宸身边,两人几乎算是相谈甚欢。
萧元宸从不藏私,他心中如何想就如何教导沈初宜,从不会隐藏遮掩,吞吞吐吐。
他是豁达的老师,她也是聪慧的学生。
从这些交谈里,沈初宜学到了许多东西。
那些以前她从未想过的,以她的身份地位,也绝不可能去想的事情。
如今,一一都听进了耳中,看在眼中。
她知道,许多事情都无法一蹴而就,学习更是如此,她已经习字数月,可写出来的字依旧十分稚嫩。
那需要数月数年乃至一生的努力,方才能成就正道。
萧元宸教导她的这些“深思”也是如此,需要沈初宜一点点领悟,慢慢摸索,才能化为自己的理念。
遇到事情了,沈初宜冷静下来深思,能从那些教导里寻到出路和方法。
这几个月,她如饥似渴学习,慢慢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并且,时至今日,她依旧为此努力。
今日亦然。
她忽然发现,她还是太冲动了。
归根结底,她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心险恶。
宜妃或许太过冷漠,却也可能是见得太多,她的心早就麻木了。
沈初宜却不同,即便入宫之后遇到了顾庶人,也不过就苦了那两年。
早年在家中时苦的是贫穷,是亲人离世的无能为力,是年幼无法帮忙的痛惜。
后来入宫成为宫女,也不过是劳作辛苦。
她身份太低了,低到旁人都不屑于对她勾心斗角。
如今成了宫妃,身份转变,她才慢慢开始经历这些。
起初她还是答应和才人的时候,也无人关注她,等她成了婕妤,那些试探和手腕,就一一落在她身上。
她并非惧怕倾轧和陷害,她只是不能接受路答应的死。
萧元宸其实并没有安慰她。
他只是告诉她实情而已。
朝廷有朝廷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这规矩之下,即便是萧元宸,也不会轻易打破。
起居官和史官的笔,时时刻刻注视着他,他的一言一行,后人依旧可以评说。
但萧元宸早就习惯这一切
。
从母后告诉他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之后,他就彻底变成了现在的萧元宸。
虽然也会心软,也会痛苦,可他却依旧无坚不摧。
此时此刻,他认真告诉沈初宜:“初宜,路答应的事情,很可能到此为止。”
“但是……”
他取过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眼角的泪。
“但是,若有朝一日有新的证据,朕也会为她翻案。”
沈初宜的心,重新明媚起来。
是的。
只要她活着,她们都活着,总有一日,真凶总会浮出水面,一切都能柳暗花明。
沈初宜眼眸重新凝聚神采。
“陛下,多谢您的教导。”
萧元宸没有笑,他轻轻拍了一下沈初宜的肩膀,然后在边上落座。
“方才凌烟阁来报,凉州水患。”
萧元宸话锋一转:“凉州地势低洼,经年遭受水患,无奈凉州贫困,即便征兆徭役,也很难重修水坝。”
沈初宜听得格外认真。
萧元宸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忙了一下午,他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此刻一口冷茶下肚,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萧元宸逐渐冷静下来。
“路答应的父亲路勋正是工部主管水利的官员,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无人愿意接,即便最后能成功,也要耗费数年心力。”
沈初宜心中一凛。
她瞬间就明白了萧元宸的意思。
路答应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愿意沾手凉州,便想借着路答应的事,逼迫路勋贬谪,这个烫手的山芋就直接丢给他了,其他人都不用去受这个罪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色微变,就知道她听懂了,他轻轻舒了口气:“朕已招路勋入宫。”
沈初宜抬眸看向萧元宸:“陛下属意他去?”
萧元宸眸色微冷:“一开始,路勋就递了折子,他自己想去。”
话音落下,书房里陡然一静。
最后沈初宜落下一声叹息:“何必呢?”
事情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容疲惫,就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朕会让路答应走得体面。”
沈初宜垂下眼眸,起身行礼,扶着舒云的手退了下去。
路答应死后,她宫里的宫女就被带走了,五日后,慎刑司审讯结束。
如沈初宜预想的那样,吴有德始终没有改变口供,而他的家人也只是普通贫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倒是红香,因吴有德的供述,终于开了口。
她的口供与吴有德一致。
于是,谋害沈初宜这件事,就成了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