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今日被分配去烧砖。
制作城墙砖的工序很复杂,需要经过取土、制胚、烧制等等数十道工序,其它犯人担心挨打,听匠人们讲解烧砖工艺的时候都十分认真,唯有他明显心不在焉,总低着头。
但真正开始制砖的时候,他却比认真听讲的犯人们做的还要娴熟。
取的土土质细腻,基本不含砂石,那些因疏忽取土粗糙的犯人们挨了数次鞭子,自然便眼红盯上了谢瞻。
不过,这并不是令犯人们最嫉恨的。
流刑,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
能被发配到此地的流犯们,多半是犯了杀人或谋逆重罪的穷凶极恶之徒,必须用强权来压制,罪重者由差役专门关押看管。
是以流犯营的差役们最是心狠手辣,铁手无情,任你曾经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见着不顺眼的一鞭子就抽过去把你打趴下。
偏偏平日里差役们中有那么两三个极少去抽谢瞻,哪怕抽打一下也不过是轻轻带过装个样子,弄得其他犯人们很是不满。
原本谢瞻默默无闻,众人对他持观望态度,三天前他忽然剃去了脸上的毛发,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哑巴不仅生得不丑,还俊俏得厉害。
听村里人说,哑巴的媳妇来找他了,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
这样一个俊美,干净,又娶了美貌妻子的男人与他们这些罪恶滔天的罪犯简直格格不入。
制胚的时候有人往谢瞻身上扔泥巴。
开始是只是扔到他的身上,后来见他毫无反应,以为他好欺负,居然直接往他面门上扔。
谢瞻摸了一把脸上的污秽。
那名叫做黄二的犯人,便是这些流犯之中有名的穷凶极恶之徒,因为奸.淫并残忍分尸杀害了三女两男,被家人用银钱收赎才未被判处死刑而流放到了辽东。
见谢瞻望过来,黄二用挑衅和得意的眼光,继续往谢瞻身上扔了一滩泥巴。
“今早,我都看见了。”
他忽地怪笑一声,凑近谢瞻低声道:“那就是你女人吧?嘿嘿,长得可真够骚的!那皮肉儿,啧啧,真比娼妓馆里面的妓.女还要白!不如哪天,你也叫兄弟我去尝尝她的味道……”
说着,黄二脸上露出猥琐陶醉的神态。
今天早上,谢瞻将沈棠宁送出村子时,无意遇见了被差役押送来服刑的黄二。
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此时黄二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龌龊。
黄二还在兀自肖想着,清晨那被风吹起的一角帏帘里,躺在马车中的女人肌肤有多么雪白,细嫩,头发却宛如瀑布一样乌黑柔顺,纤细的腰肢更不盈一握,若是能将这样的女人弄到手玩上一玩,便是立即就死也不枉此生了。
他不仅不遮掩,反而故意朝着谢瞻的方向挤眉弄眼。
谢瞻放下手中的模具。
他突然一个箭步冲到黄二面前,一拳头砸到黄二的下巴上。
那一拳头揍得极有技巧,黄二仅哀嚎了半声,剩下的那半声便被口中失禁般涌出的血水堵住了。
紧接着他的小腹上也被人狠狠地凿了两三拳,这会儿他是一声儿也叫不出来了,疼得泪流满面,却只闷哼一声,“咕咚”跪倒在了地上,又惊又惧地看向谢瞻。
谢瞻的动作可谓又狠又快又急,黄二根本来不及呼救下巴就脱臼了,巡视的差役见黄二跪在地上,以为他又在偷懒,一鞭子就抽了过去。
“黄二,你又作什么死,站起来干活!”
黄二有苦难言,本来下巴和腹部就疼到他想立即死过去,差役那一鞭子,直接将他抽得脸朝地趴倒在了地上,血糊了满脸,再也站不起来。
周围有看见的犯人,纷纷被谢瞻那一套吓傻了。
在流犯营中,拳头就是硬道理,这个哑巴平日里看着是默默无声,一出手竟是个练家子,能将人高马大的黄二之流都揍得爬不起来。
众人哪里敢告发,连忙低头都装作没看见干着自己手头的活计,生怕谢瞻也过来给上一拳头。
欺负谢瞻的心思,一时也被丢到了东海大洋里。
到下午日落之时,乌金摇摇西坠,服刑结束,众人才各回各家。
谢瞻盯着自己的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一路。
走到村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朝着昨日还生了炊烟的方向望去。
湛蓝无一丝阴翳的天空上方,除了几片色彩瑰丽的云霞与几只匆匆归林的倦鸟,空空也无。
……
一辆马车停在破旧的木门前。
男人下了车便绕到马车后,道了一声得罪,将车上的女子小心抱了下来。
那女子乌发凌乱,浑身柔弱无力,而男人的一只手则贴落在她的大腿上,另一只手放在女子的后背上。
女子落地之后就踉跄着后退几步,另有一个女人来搀扶住了她,关切地问:“沈娘子,你没事吧?你脚扭伤得有些严重,慢些走。”
这两人自然便是走到镇上后又半途折返的杨氏和沈棠宁。
却说今个儿大清早天都没亮,杨氏和蔡询还在睡梦之中,就被外面谢瞻的拍门声给惊醒。
两口子当真佩服谢瞻的精力,昨夜听隔壁那动静闹了快一晚上,近四更时分才消停下来,叫到最后,听着沈棠宁嗓子沙哑了,哭都哭不出出来声儿,而杨氏跟蔡询也不免累极沉沉睡去,哪想到这一大早,他还能起得这么早过来叫门!
谢瞻想把沈棠宁送走,问杨氏和蔡询能不能借一辆马车,让杨氏帮忙将沈棠宁送到城里的驿站去。
也算是谢瞻走运,村子向北走接近十里地刚巧有个富贵人家的田庄子,蔡询先领着谢瞻去村长家借了辆牛车,两人坐着牛车去田庄,一来一回就花了一个时辰。
庄子里面常年为主人家备着马车,蔡询花了二两银子租了辆马车,快到晌午时分,谢瞻将还在昏睡的沈棠宁抱上马车,由杨氏护送着就去了镇子上。
杨氏这厢说罢,忽见一个人影从身旁闪了过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是谁,就听车夫骤然惨叫一声。
大晚上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举止亲密。
谢瞻的眼眶里,哪里还装得下杨氏。
在看见沈棠宁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送回来的那一刻,谢瞻脑子就“嗡”的一声,瞬间气血上涌,一片空白。
白天黄二和他说的那些挑衅之话仿佛又回荡在了他的耳边:他的妻子生得柔弱貌美,又是这般晚的天色,这个畜生对她做了什么!?
车夫殷勤,见杨氏扶着沈棠宁,便准备把沈棠宁和杨氏落在马车里御寒的毯子一块拿进屋里去,突然一个男人双目赤红,气势汹汹地从斜刺里窜了出来,揪起车夫的领子就往他脸上狠狠招呼了一拳。
拳头如雨点一般狂落下来,车夫大叫一声,抱头鼠窜。跌倒在地上,又被谢瞻薅起来继续揍,当真是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嗷嗷惨叫救命。
沈棠宁扭头一看,花容失色,顿时也顾不得脚踝的剧痛了,连忙去拉谢瞻。
“你做什么,住手,阿瞻快住手!”
谢瞻一把将她推开,又往那车夫脸上砸。
幸亏杨氏及时扶住了沈棠宁。
周围的村人听见外面的动静,纷纷兴奋地打开门窗开热闹,更有些大胆的,围聚一起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这哑巴疯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些流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无论沈棠宁如何哀求,谢瞻就像发了疯一样踢打着车夫,车夫嚎啕大哭,口中不住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之类的话。
眼见车夫的头上已经见血,杨氏不由大急道:“二郎,你还不快停下来,人家好心把我们送回来,你这是干啥,你要真把他打死了,你娘子可怎么办!”
“够了!”
谢瞻停顿的间隙,沈棠宁拼尽全力,打了谢瞻一巴掌。
“啪”的一记重响。
霎时,全场寂静。
谢瞻一愣,虎口松开。
车夫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又连滚带爬躲到杨氏和沈棠宁的身后。
沈棠宁担心车夫被谢瞻打出什么事儿来,摘下耳上的珍珠耳铛递到他的手里。
“多谢大哥载我和杨大嫂回来,是我的错,让你遭受了无妄之灾,这是误会!这些首饰还请你拿去,也能卖几两银子,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望你千万不要计较我夫君的无心之过。”
说到此处,沈棠宁指了指自己的头,歉疚道:“他脑子从小就不好使,一发疯就要打人,你别往心里去。”
只见这车夫是鼻青脸肿,嘴歪眼斜,早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哪里还敢去计较谢瞻是真疯还是假傻,哆哆嗦嗦拿了沈棠宁的首饰便爬上了马车。
生怕晚一步谢瞻再来揍他,驾着马车逃命也似的飞跑了。
“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杨氏把人群都驱散了,赶紧搀扶着沈棠宁进了屋,把她扶到床上躺下。
离开时,谢瞻也从门口走了进来。
刚谢瞻那股打人的凶狠阴冷劲儿,可谓命也不要似的,常言道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光是看着杨氏心里都犯憷,躲了他老远道:“二郎,那个夫妻俩,呃……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千万别再动手了!”
说罢也不敢多耽,飞快地走了。
谢瞻掩好门,慢吞吞挪到床边。
沈棠宁盖着被子,背对谢瞻而躺。
谢瞻也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其实当他看见沈棠宁一瘸一拐,虚弱地被杨氏搀扶进屋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他关心则乱,误以为车夫欺负了沈棠宁,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她的面把那车夫狠揍了一顿。
没错,他只觉得自己当着沈棠宁的面发疯,惹得她生气这事儿自己做错了。
即便是现在,他心里依旧觉得那个车夫欠揍,若不是沈棠宁阻拦,他定要将那车夫两只手都打断,再也做不出那等下作之举。
谢瞻打了桶井水,倒进锅里,给沈棠宁生火烧水喝。
沈棠宁没来之前,谢瞻日子过得十分糊弄,称得上是得过且过。
喝冷水,睡冷炕,有饭就吃一口,没饭就饿着,有一天混一天的活。
可是沈棠宁不同,他不能叫她喝冷水。
水很快温热了,他用舀子舀出一碗,端到屋里。
“渴吗?”
他问,声音里带着几分讨好和悻悻然。
沈棠宁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