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后来被人接入皇宫养着,也得太后的眷顾,可终归不是皇上亲生,所以就算平日吃穿用度是按照公主的规格供应,却也只得了个县主的封号。
鲜少在人前现身,存在感极低,没有几个外命妇见过。
所以徐温云接到此番邀请,略微觉得有些莫名,神色为难,脚步踟蹰。
“……我素来与县主并无交集,不知县主寻我所谓何事?”
小宫婢笑笑,
“郑夫人去了就知。
夫人放心,我家县主并无恶意。”
其实说起来,这偌大的皇宫中,除了需要防着李秉稹一人以外,另两个正经主子,对她实在算得上和善。
且那悦和县主又还只是个约莫十岁的孩子,实在是让人生不起戒心。
徐温云到底还是行至了云玉宫。
谁知在殿中候着的不是旁人,竟是中秋节前在云玉宫中扎纸时,伺候在身侧的月儿。
她眼睁睁见那小宫婢行至月儿身侧,恭恭敬敬禀告“县主,郑夫人来了”。
而月儿她已褪下宫女的衣裳,穿了身合身的华贵宫装,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小荷才露尖尖般俏丽立在殿中。
徐温云一时间不明所以,有些没能反应过来,反而是月儿笑盈盈走上前,牵起她的指尖。
“……当年在潭州罗吉街时,我年龄还小,又蓬头垢面的,也难怪事隔多年,夫人认不出我来。”
?
潭州,罗吉街?
某些尘封已久的模糊记忆,忽然随着这月儿的话语,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徐温云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震动,满脸都是不敢相信,接下来月儿的话,无疑更加做实了她的猜想。
“我就是当年在罗吉街,被夫人花两百二十两救下的那个女童。
后来父皇登基,以为夫人溺水身亡了,为着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也为了给您在世上留个香火,便将我与妹妹收为义女,过继在夫人名下,还特意开恩将我们留在宫中。”
“当年若非夫人路见不平,我们姐妹二人绝熬不过那个寒冬,您虽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可委实恩同再造,哪怕是此生此世,悦和都没齿难忘。
母亲在上,受悦和一拜。”
李悦和说至此处,神色肃然,提起裙摆双膝跪地,小小的身板倾倒,额间触地,冲着徐温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温云瞳孔紧缩,浑身都开始微微发颤。她好不容易才从姜姣丽的话语中缓过劲儿,已经极力说服自己,达到了某种程度的自洽。
可现在李悦和的出现,以及她口中的这声“母亲”,瞬间将徐温云之前的所思所想,全都击至粉碎。
徐温云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瞳孔都有些涣散,只呢喃低声道,
“岂会如此,怎么可能,他岂能当真做到此等地步……”
“怎得母亲不信么?
悦和所言字字属实,父皇他对母亲实在是用情至深,莫说关照我与妹妹,就连这云玉殿,也是为了母亲特意修建的,里头暗含了母亲的名讳以及父皇潜龙时的封号。”
以李悦和的年龄,还不足以能够理解得了二人之间发生的爱恨纠葛,可多年下来,李秉稹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惦念多年的女人并未亡故,却嫁作了他人妇,这对父皇来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缺憾呢?
李悦和并不奢望二人能够破镜重圆,可总觉得父皇多年来的默默付出,实在不该就此淹没,总该让徐温云知晓这番情深义重才好。
李悦和站起身来,牵起徐温云的指尖,将兀自怔愣的她,牵引至云玉殿二楼东南向的暖阁中。
“母亲之前在云玉殿扎灯时,何处都能自由来去,唯有此间屋子不能踏足,想必也好奇过这暖阁中有什么……
您今日看过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暖阁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明媚的秋阳顺着窗橼的缝隙洒入房中,光射而下,浮尘飘空。
此处算得上是间佛堂。
高殿之中,房中的彩绘细密且精致,写满了符文的条幅,按照五行八卦阵有序悬挂着,金丝楠木的横桌上,堆砌着海量的珠宝玉石,珊瑚珍翠,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灯油佛香味。
两侧奉着金玉材质的两尊佛像。
正中供得是块牌位,上头写着“周芸”两个大字。
“这间佛堂,除了父皇与我们姐妹二人,以往从未有外人踏足过,落烛与香灰都是由我亲自收拾的。
以往父皇无事时,会神情落寞,来此小坐上半个时辰,每年中元节也常来亲自祭奠。母亲,父皇待您的这片心,实在是苍天可见。”
李悦和上前,轻摇摇徐温云的臂膀,略略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所以无论旁人如何误解父皇,母亲都切莫要与父皇生分。我知您现已嫁人,只是若是平日里得闲,也入宫陪父皇喝喝茶下下棋,好么?”
。
。
。
永安街。
容国公府,涛竹院。
辰哥儿在院中玩闹一通,又端坐书房中好好练了几篇字,现在乳母的照料下,已然睡着了。
没有孩子的搅闹,院中更安静了。
静得让人发慌。
阿燕心中尤其忐忑不安,站在正房外的廊亭之下,不断扭身探头,往正房中望。
今日主子入宫赴宴,阿燕就担心其中有诈,毕竟谁知皇上又会搅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可惜不能同主子一同赴宴,阿燕便只能枯守在府中,心惊肉跳地等,好不容易等到到夫人安然无恙回了府……
可人是毫发无伤。
魂却像是丢在宫中了。
脸色煞白,脚步漂浮,七魂丢了六魄,连她迎上去说话也懒得搭理,只自顾回房,坐在梳妆台前,摸着多年前那根镶金碎玉钏丝如意钗发呆。
以阿燕服侍多年的经验,知道必是那宫宴上又再生了事端。
在极度好奇心的驱使下,以及对自身安危的极度恐惧……就算没有得到徐温云召唤,阿燕也终究还是小心翼翼踏入了正房中。
她言语嗫嚅,轻声问道,
“如若宫中出了什么变故,夫人还需同奴婢说一声才好,哪怕明日要上断头台,奴婢也好做个心里准备,今夜将脖子洗干净不是?”
自从知晓当今皇上就是辰哥儿生父后,阿燕也是日夜寝食难安,真真是在掰着手指头等死期。
主子并未说话,而是深深舒了口气,而后掀起眼皮望她,眼神十万分之复杂。
“阿燕,皇上确对我余情绵长,他说只要我与郑明存和离,他就迎我入宫。”
阿燕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欢喜,望向主子的眸光中甚至有些怜悯。
“不会吧,夫人不会是因着此言而在纠结犹豫吧?之前可是您自己说冷血帝王无真心的,难道现在又转了念想么?”
今日入宫参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以至于徐温云心绪确实有所动荡,在阿燕声声反问中,薄唇轻抿,虚声弱气地解释。
“我倒并非是转了念想……
只是由种种迹象看,他好像确实对我…”
阿燕看主子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压根都不稀得再听她讲了什么,只出声截断她的话语。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奴婢就这么着问您,皇上虽说要迎您入宫,可许诺给您什么位分了么?”
没有。
就算有位分,理应也高不到哪去。
顶天了也就是贵妃,难不成还能奢望他封自己为后?既当不了皇后,那就还是妾。
眼见主子沉默不语,阿燕自然对她的答案心知肚明,又蹙着眉头道。
“久别重逢,自然新鲜,可夫人当真有自信,在辰哥儿身世大白之后,皇上依旧对您爱若至宝?”
回应阿燕的还是沉默。
徐温云终究彻底缓过神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二人都不可能从头开始。李秉稹就算是个情种皇帝,却也绝不可能是个圣人。
再退一万步讲,在经历那么多谎言与背叛后,就算他宽宏大量选择了原谅,她又哪里再有脸面对他?
她会心虚不宁,会恐慌卑怯,今后绝对无法再坦然面对他……这俨然已是副死局,谁人都无法破解,便只能这么生生耗下去。
徐温云缓缓阖上眼,将胸腔中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起身行至书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而后将它交给阿燕,轻声嘱咐道。
“……去帮我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全。皇上的情意珍贵,指不定哪天,我能靠着它挣出一丝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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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养心殿。
李秉稹处理完当日的政事,整躺靠着那张金丝楠木的官帽椅上,抬着指尖轻轻捏按这高耸的鼻根。
“……她那头没出什么岔子吧?”
虽是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可庄兴却福至心灵明白万岁爷在说些什么,立即上前,笑着欠身。
“皇上放心,哪儿出得了什么岔子?
丽妃娘娘是个乖觉的,压根不用皇上交待,自己个儿就上郑夫人面前解释去了,悦和县主又极其有孝心,在郑夫人出宫之前,特意带她上云玉宫的佛堂中走了圈……郑夫人就算再迟钝,现在怎么着也该回过味儿来了。”
有些事情,李秉稹拉不下脸,也不屑去说,且就算主动说出口,凭着二人相认后徐温云表现出的漫天戒心,说不定也不会信。
反而通过旁人嘴中得知,或许更能起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秉稹期盼着,期盼着她能懂得自己对她的情意,期盼着她能够按照他说的话去照办……只要她动了和离的心思,那接下来的事便无需她操心,他自会打理好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