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温云答应得好好的。
可陪他用完早膳,将人送到院门口时,一时间竟又忘了,张嘴就又是句,“恭送皇上…”
意识到此错失后,又迅速改口,低声怯怯道,“煜郎慢行。”
李秉稹扭身回头,牵起她的指尖握在手中,竟难得生出些恋恋不舍的滋味来,脚下步子踟蹰着,都有些不愿离开。
徐温云眨眨眼,
“…煜郎还有话吩咐么?”
李秉稹将她指尖摩挲一番,
“朕想吃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后来宫中的御厨也做过,却不是那个滋味…”
徐温云点点头,
“这个好办。待会儿妾身就命人备好食材,待煜郎什么时候再来,妾身就什么时候做给煜郎吃。”
“…朕今日晚膳就要吃上。”
“好。
妾身记住了。”
李秉稹捏捏她柔软细腻的手心,还是觉得不妥,肃着脸一本正经道。
“还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来,吃热腾腾刚出锅的。”
第八十二章
“还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来, 吃热腾腾刚出锅的。”
这小手一牵,消减了帝王身上的杀伐之气,倒还真透出几分家常的意味。活脱脱像是辰哥儿长大成人了, 却还在和她讨着要糖吃。
徐温云心中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也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好,那妾身中午就给煜郎准备着。”
送走这尊佛。
又照料着孩子起床用膳。
……将一切料理妥当后,徐温云这才回主院躺下补眠,睡了约莫半个时辰, 阿燕入院禀报。
“六夫人派柳叶来传话, 想要求见夫人。”
“快请进来。”
现已巳时三刻。
郑广松夫妇二人的死讯约莫已经传开,隔壁容国公府正在筹备丧事, 偶尔会传来些喧嚣之声。
徐温云赶到花厅,就望见何宁身着素白缟衣坐在椅上, 神情憔悴,似是狠狠哭过, 眼皮肿得老高。
何宁望见她的瞬间,扶着椅背站起身来, 眸光中隐隐泛着泪意,颤抖的嗓音中略带责怪。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通家都只瞒着我一个, 现在倒好,个个都撂了挑子, 死得死走得走, 独独让我收拾烂摊子。”
郑广松夫妇二人离世。
郑明存连夜远赴陕甘。
徐温云母子脱离郑家。
……现下所有的重担, 便全都落在了二房郑明华夫妇身上,何宁又是个娇养出来的, 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波折,一时便觉得有些崩溃。
二人严格来说算不上真妯娌。
可依旧不妨碍这几年下来,在后院日夜相对着,确生出些闺蜜情。
徐温云从未见过何宁如此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怪不落忍。有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由何处解释起,只抿唇道了句。
“……你莫要怪我才好。”
对于辰哥儿的身世,郑家人已全都心知肚明,何宁几乎是最后那波晓得的。
何宁虽小事上有些糊涂,却分得清大事是非,
“哪里能怪得到你头上去?要怪也是怪他们男人作死。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出什么借种求子的昏招,结果这下好了,借到颗黄金灿灿的天家皇种,惹来天怒,贻害全家。”
何宁只觉现在也没能从接连不断的余震中缓过劲儿来,打眼瞧着四下也没有旁人,便也只当二人还是在涛竹院中话家常,越说越觉得气氛,越说越觉得委屈。
眼看高楼起,眼看高楼塌。
可这未免也塌得太快了。谁能想到昨日还宾客盈门的容国公府,今日便垮了呢?
“……你当年入京怀孕时,我也曾不甚走心说过些戏言,可谁知竟一语成谶,辰哥儿他当真不是郑家的种?且你敢信么,其实父亲早就知道真相。
早在去年,他就私下与明华交代过,道郑家的基业绝不可能旁落,他现在还没死,所以可以留着你们母子二人顾全嫡长子的脸面,若当真有一日驾鹤西去,爵位终究还是要传到二房头上的。”
何宁说到这儿,心里又是一阵气,恼恨着由牙缝中挤出一句,
“郑明华这龟孙倒是真能憋,昨夜才将此事告知我。”
其实对于郑广松知情这回事儿,徐温云后知后觉中也有些猜到。家主毕竟是家主,总有些掌家理事的手段。
且老国公这番考量的倒也没错。
辰哥儿不是郑家子嗣,谁敢把偌大的家业,放到个不是自家血脉的男丁手中呢?就是不知道的是,届时收回大房爵位时,会不会顺手了结他们母子二人性命……不过这所有的谜团,都随着郑广松而长埋地下。
“谁能想到你我分明昨日还是妯娌,今日你却扶摇直上,成了皇帝的女人?也怪我是个猪脑子,在寿宴上竟未察觉出丝毫蹊跷……倒也多亏了你不计前嫌,竟还肯拉郑家一把,否则此时我哪里还有命站在这里。”
徐温云忙道,
“快别这么说。此事终究是因我而起,且府中其他人也并不知情,这四年间,郑家对我们母子二人委实不薄……”
二人将话说开,不禁都生出几分造化弄人之感。何宁不愿去扯那些旧事,只将眸光顿落徐温云身上。
“郑家落得这个下场便也罢了,我倒是只担心你……皇上那样冷心冷性之人,就算现在没一刀杀了你,可指不定待辰哥儿到了能出离生母的年龄,他就要再也容不下你了。”
“且还有太后。
你莫要看太后如今慈祥得像一尊佛,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妇人,哪有真正心善的,手中没沾过几条人命,又哪里住得进今日的慈宁宫,不过是现在圣上登基后消停了罢了。”
徐温云默了默,只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只是我入宫的次数不多,倒也见过太后几次,打眼瞧着倒是位宽厚的主儿,不像是个刻意为难人的……”
何宁实在是愁。
望向她的眸光,颇有几分不知者不畏的意味。
“平日与你没有利益瓜葛,自然和善,可若知你将她梦寐以求的乖孙孙,隐藏了三四年,你觉得她轻易能想得开么?我劝你要早些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徐温云一副受教了的神情,免不得依旧要同她冤家般呛声几句,笑道,“太后今后为不为难还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聪明了许多……”
谁知此时何宁倒并未如以往般同她调笑,而是长长叹了口气,带了些凄楚正色道。
“遭了这么多事儿,我若还没有些长进,那也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你需得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才是。现太后离京礼佛,需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半个月内,想尽一切办法笼络住皇上的心,只要他想保你,想必旁人也不会对你为难太过。”
这般千叮咛万嘱咐,倒真让徐温云心生出些感动。
她在京中倒也有娘家人,可她比弟妹们年长几岁,从来都不能,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现下倒好,有人打心底里开始操心起她的事情来。
徐温云难得收起顽笑神情,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正色道,“好,我都知道了。”
何宁眼见她应了,这才放下心来,
“趁现在还离得近,今后多带辰哥儿过来玩几趟,保不齐今后我们家毅哥儿,还能沾沾辰哥儿这个皇子的光呢。
罢了,家中布置灵堂,主持丧仪……总需要人在旁看着打理,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这番话,何宁母子二人,就跨过后院相连的小门,穿过条羊肠仄巷,回容国公府去了。
徐温云亲自将人送到后院,回来就望见辰哥儿一脸闷闷不乐,正耷拉着脑袋,在踢地上的小石子。
徐温云蹲下身,轻揉孩子后脑勺,
“怎么了,谁让辰哥儿不开心了?”
一墙相隔而已,隔壁郑家发生的事,到底没能瞒住辰哥儿。孩子心思纯净,听说了之后很难过,现面对最亲近的母亲,终于小嘴一瘪,啪嗒啪嗒流下了小金豆子。
“祖父祖母昨日才好好的。
今儿怎得就去世了?”
徐温云没法与孩子解释,只得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抚背部已示安慰,“六叔母方才说了,是突发暴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辰哥儿莫要太过伤心。”
可怎能不伤心呢。
孩子虽然还小,却不代表完全不明事理。这短短一天之内,父母和离,搬家另住,父亲调任离京,祖父祖母身亡……单单拎出一件来,都是一个幼童难以迈过去的坎儿。
辰哥儿哭得更凶,小身板在徐温云怀中一抽一抽,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毅哥儿穿着身白衣,说这叫披麻戴孝,可分明我也是祖父的孙儿,为何我就不用穿白衣,不用披麻戴孝呢?”
这个身份认知上的差异,是辰哥儿认祖归宗必须所经历的过程,徐温云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和孩子也说不太清楚。
她暗衬了衬,先是抬手给孩子擦了擦泪,而后掐了朵石缝中的小白花,别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你顾念着祖父的养育恩情是应该的,可戴孝在乎的并不是形式,你若想要尽心,戴朵小白花也是一样的。”
辰哥儿啜泣着问,
“母亲,今后你会改嫁,再给我另找一个父亲么?”
徐温云抿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许是会的。”
辰哥儿也不知道为何,哭着的小脸一僵,心有所感问了句,
“那,那会是昨日那个穿紫袍的伯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