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执起汤勺,舀了碗芙蓉翡翠丸子汤,先是端到自己身前,轻捣了捣汤面……
而后眼神向后一撇,庄兴只觉格外猝不及防,微微哆嗦了下,而后立即轻步上前。
福至心灵般,将这碗汤羹,小心翼翼端送到了对面的徐温云身前。
“云夫人,汤还烫着,您慢些喝。”
第八十七章
其实站在庄兴的角度看, 一个孩子的戏言而已,何必如此当真?龙裔终究是龙裔,哪怕孩子今后再不甘愿, 难道还敢不认爹?
且皇上正值壮年,按理说只要想,这天地下多得是女人愿意上赶子给他生,今后皇子皇孙无穷尽也,断乎不至于如此看重眼前这一个。
可庄兴万万没想到的是,万岁爷何其矜贵的一个人, 竟听完这话的当下, 当真就屈尊降贵,给对面的云娘子舀了碗汤。
单由这个举动来看, 这母子二人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俨然不一般。
庄兴心中愈发不敢怠慢,殷勤道,
“云夫人,汤还烫着, 您慢些喝。”
辰哥儿是个聪明孩子,在旁瞧见这幕, 心中瞬间了然。这个伯伯果然是想要当他后爹!
不过他对男人的表现不太满意。
他回想起以前,父亲可是亲自将汤送到母亲身前的,可这个伯伯却是让仆人给递送过去。
这么着转过一道手。
便大大折损了诚意。
不过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伯伯才初初登门, 自然不可能像相处多年的夫妇那样熟稔。
辰哥儿肉乎乎的小脸有些松动,心里想的却是, 反正这个伯伯若是达不到要求, 他是绝不肯可能认这个后爹的。
花厅中的气氛回还缓了些, 却依旧恢复不到之前的和美。
此时便透出有个狗腿子奴才的好处了,庄兴元原已退回李秉稹身后, 此时佯装才记起般,轻拍了拍自己脑门儿。
“咳呀,都怪奴才大意。
主子今日上午还特意吩咐,给夫人与小主子备了薄礼,奴才竟现在才想起来,来人呐,还不快将东西送进来?”
门外两个宫婢,手中端着两沓包装精美的油纸包袱,轻放在桌面上,复又后退着垂首而出。
辰哥儿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亮了亮,
“这是什么?”
“福记的桂花糕,还有甜味斋的桃酥呐。夫人有所不知,主子只听您二位随口提起过一句,便就记在心里了……”
庄兴说到这儿,忽感受到前方男人斜眼觑来,不过依他伺候圣驾多年的经验看,这眼神里头并无责怪之意,不过略略警示罢了,所以庄兴还是适时住了嘴。
辰哥儿疑惑歪了歪头,
“咦?可我怎么记得福记和甜味斋包裹糕点的油纸,不是这个颜色呢?”
庄兴免不了又笑着上前解释,
“这两份自然不是在店里买的,店里的早就售空了,这是花了重金,请糕点师傅在半个时辰前单做的,许是现在都还温温热热的,好吃着呢。”
庄兴眼见辰哥儿生了兴致,立即拆开包裹,分别取了些,放置在二位主子身边。
徐温云掰了小块桃酥放入嘴中,只觉得这现做糕点的口感,酥脆香甜,满口馨香,确实要比以往尝到的好吃。
她坐对桌,朝前微微颔首,柔声道了句,“多谢郎君挂念。”
辰哥儿现下并未完全放下对男人的警惕之心,可他是个懂礼数的好孩子,知道好歹,也格外真诚道。
“多谢伯伯,这真真是我吃到过最最好吃的桂花糕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李秉稹又是个极其内敛之人,就算心中对他们颇为在意,可也不会宣之于口,若不是庄兴从旁捅漏,断不会有人知道他暗地里花了这么多心思。
方才辰哥儿不肯让徐温云改嫁的那番话,确让李秉稹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也知怪不了孩子,只能再花一段时间,让孩子慢慢适应与接受。
至少这奶声奶气的一生谢,就是个不错的开始。
他望向辰哥儿的眸光充满慈爱,
“今后还想吃什么,只管同我说。”
也亏得庄兴惯会察言观色,使得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花厅中的气氛恢复了其乐融融。
辰哥儿终究还是个孩子,有了桂花糕,连正餐都顾不上怎么吃了,还得是徐温云说道了几句,孩子这才乖乖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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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翰林院。
徐绍正在职房中,奉旨编纂修册,因时间紧任务重,上峰命两日后才能离宫。
虽说里头的人不准出去,外头若有身负公职者,却能进得来,所以这几日郑家发生的变故,全都落入了徐绍的耳中。
宫里宫外的,消息通传起来不便。
所以徐绍现还不知辰哥儿的生父究竟是谁,他只兀自在宫中担心姐姐现下的处境,甚至都有些静不下心来处理公务,干脆起身,站在廊下静静心。
此时,门外走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许复洲。他在地方熬了三四年,因政绩出众,将将一个月前,被调任入京城吏部当差。
因着以往毗邻而居的同乡情谊,许复洲入京的当天,就命人给在歪柳巷落脚的徐家发了帖子。
以往在衡州时,因许复洲才华出众,又年长几岁,所以徐绍但凡遇上学业上的问题,都是去问的他,所以这么多年来,二人一直多有联络,甚为熟稔。
此时许复洲昂首阔步而来,面上神情略有些紧张,又隐隐带了些激动,他直直走向徐绍。
他唤的是徐绍的小字,嗓音有些颤抖,“修能,有桩要事,我,我想先问过你。”
徐绍瞬间福至心灵,晓得许复洲想要说些什么,他点了点头,“复洲兄无需多言……只要姐姐愿意,我没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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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街。
别苑。
三人在花厅其乐融融用完膳后,李秉稹借着想要考察辰哥儿功课,又带孩子在书房呆了会儿。
徐温云一时间也不好走,就只待在隔壁庑房看书。
直到天色渐晚,还是辰哥儿才道了句,
“伯伯,天都快黑了,你该回家了。”
李秉稹心里还盼着晚上的云雨巫山,压根就不想走。
可作为个外男,留宿在个刚和离的妇人家中,确实也不甚合适,就算落在孩子眼中,都显得不太像话。
他正在想着,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留下了,可脑中转了个弯,也没想到合适的。
只能望向闻讯而来,候立在书房门口的徐温云,眸光中透着无可奈何。
回想起前几日,皇上放言屠戮满门,挥斥方裘是何等威风的存在?现面对个黄口小儿,却丝毫没有办法。
徐温云一时间没能忍着,噗呲笑出了声,只能冲他耸耸肩,表示她也束手无策,她总不能主动让个外男留宿吧?
眼见实在推脱不掉,李秉稹便只能极其不情愿地,在母子二人的相送之下,行到了院门前的庭院。
因着李秉稹是打着授艺的幌子来的,为周全礼数,徐温云还特意给他备了许多回礼,庄林两只手都有些拎不过来。
辰哥儿对李秉稹的印象其实很不错,却也没到依依不舍的程度,现在正奶声奶气道。
“那罐辣椒酱是母亲亲自炒制的,伯伯可以用来拌饭吃……若是天气晴了,可将我做的泥俑再拿出来晒晒……我会遵照伯伯嘱咐,每日都站马步的……”
那些物件实在都是些小东西,却不妨碍在孩子眼中是珍宝。
李秉稹闷声倒是都应了,脚下却未向前走一步,心中实在是一万个不情愿离开。
“伯伯,再见。”
随着辰哥儿挥了挥手,李秉稹实则有种自己被撵着走的感觉,心中委实有些难受。
走便走吧。
大不了去外头转悠会儿,待辰哥儿睡着了再回来便是。
正这么想时,眼见辰哥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搂着徐温云的脖子撒娇道,“母亲,今夜我同你睡好不好?刚搬了家,我昨夜都有些睡不着……”
李秉稹都往外走了一半了,听见这句,生生截停了脚步转身,直勾勾望向徐温云,以极小的弧度急切微微摇头。
徐温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将孩子抱在怀中掂了掂,柔声安抚道,“母亲近来觉浅,也有些睡不好,若是还要顾着辰哥儿,只怕更难眠了。
不如命人去隔壁将你以往的那张床挪过来?如此辰哥儿就能睡个好觉了。”
辰哥儿是个孝顺孩子,到底还是心疼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应了,“……今天也晚了,那不如儿子再试着睡一夜吧,如果再睡不着,明日再挪床,可好?”
“好,都听辰哥儿的。”
李秉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脚下步子踟蹰往外走着,几乎是每隔几步,就要回首望一眼,直到母子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处不见。
该死。
分明是自己的女人与孩子,可却居然没有个合适的身份,能得以让他留在院中,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
李秉稹内心着实焦躁,捏紧拳头,在庭院中来回踱了几步,眉头紧紧蹙着,只觉心头生了把无名火。
庄兴免不得上前宽慰几句,
“皇上,小主子这警惕心是对其余所有男人的,也不止单单针对您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