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灾难来得格外突然,寺中的僧弥反应尚算迅速, 立即提了空桶去井边打水, 奋力救火。
饶是如此,也没能避免许多前来礼佛的香客, 受到火势波及。
大多都被火焰烫伤的,被掉落下来的断梁砸伤的, 受到惊吓的……院中充斥着恐惧与惊慌的气氛。
而阿燕,只被抽去了魂魄般, 瘫坐在院中一处僻静角落。她蓬头垢面,脸上还有几道乌七八黑的污痕。
身前摆放着的木质担架上, 静静躺着具面目全非,几乎已被烧成焦炭的尸体,从头到脚, 盖了层白色的帛布。
在火灾中受伤者颇多,可被抬出来的尸体, 就只有这么一具。
它被救火的僧弥们, 由那间熟悉的佛堂中抬出来的瞬间……阿燕直接昏死了过去, 医僧又是掐人中,又是点穴位, 才让她转醒过来。
如今只散着瞳孔,跪坐在尸体身前,一副死生不知的模样。
相国寺发生火灾的消息,立即传到了京城。徐绍原还在当差,闻言后指尖颤,将手中书册掉落一地,托同僚为他告了声假,夺了匹快马,就直直往寺中赶。
徐温珍正坐在绣凳前绣花,听闻了此变故后,心头漏跳一拍,分神将针尖戳到了指尖上,雪白的绸面上,滴落下殷红的鲜血。
亦立即唤了车架前往相国寺。
徐兴平离得稍近,是率先到达的,入院后第一眼,看到阿燕身前的那副尸身……徐家如今蒸蒸日上,却乍然遭遇老年丧女的变故,实在是让人觉得悲从中来。
又想起这个二女儿,平日里待他孝顺有加,乖巧至极,也极其帮扶母族,如今乍然死了,如何能不让人心痛。
两行清泪,顺着略有沟壑的沧桑面庞流了下来,徐兴平哀丧悲哭道,“云娘,我的好女儿,为父入京后,甚至都未得空与你好好说说话,你怎得就去了呢?”
急怒之下,脸胀至通红,不分青红皂白,抖着指尖就朝阿燕叱骂道,“你这贱婢是怎么照料主子的?必是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将她独自留在房中,所以才遭了这场无妄之灾!”
此时徐温珍也到了。
在陆修齐的搀扶下,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急步踏入院中,经事多了之后,倒不会如少年时那般,经常被吓得手足无措了。
“不可能…不会的……
二姐分明昨日还好好的…”
徐温珍勉力稳住心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急步行至那具烧焦的尸体前,仔细辨认了番,发现它身上的衣装鞋履,都是以往二姐穿戴过的。
——这些证据,无疑都从侧面做实了这尸体的身份。
徐温珍这才如遭晴天霹雳般,两眼一黑,蒲柳般单薄瘦弱的身躯,往旁斜斜一倒,站在她身后的陆修齐,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将她抱在怀中。
徐绍身为男子,到底更扛得住事儿些。他强忍着悲痛,去还有留有余烬的火灾时事发地亲探了番,而后又细细查问过后,这才眼圈发红,回来低声道。
“……寺里头的说法:是个小僧弥,在附近处理燃香灰烬时不甚妥当,或有些零星的火点子飘了出来,正值秋日天干物燥,占上茅草就燃了。
而存放烛油的房间,就在二姐隔壁,这才……”
逝者已去,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徐兴平长长哀叹一声,抬起手臂,用袖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忍心中悲痛。
“罢罢罢,也是流年不利。如今最紧要的,就是赶紧让你姐姐入土为安。她被烧成这样,为父实在不忍再多看一眼。
尸身若再搬动,恐会惊扰亡魂。依我看,就在此处将丧堂支起来,再让相国寺的得道高僧,日夜诵经超度,只盼她来世能活得更安乐些……”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徐兴平眼见众人都不反对,抬手唤了两个小厮来,声音中还带着哽咽。
“将尸体抬下去,暂且安置在寺中准备的薄棺中,再支几个得力的,去买寿衣黄纸……都快快筹备起来吧。”
小厮们得令后,就一前一后,将阿燕身前的那副担架上尸体托了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走两步,就听得院外传来道厉喝雷霆之声……
“无朕允许,谁敢动她!”
只见个身姿伟岸,通身衣着华贵的男人,在身侧两列龙鳞羽卫的簇拥下,裹着滚滚骤雷,阔步而入。
他额角鬓边,都微微散落些碎发,袍尾袖边也因赶路而沾了尘灰,却丝毫不影响男人半分风姿。
院中所有人,都被这股气势震住了。
这世间能以“朕”自称的,唯有一人。
先是徐绍与陆修齐跪地行礼,而后院中众人陆陆续续反应了过来,对男人行叩拜大礼。
不知女儿与皇帝私情的徐兴平,此时虽颇有些不明所以,可也颤颤巍巍跪下。
小厮们将手中担架放落,产生的颠颤,使得尸身脚上的绣花鞋,掉落了下来,显露出了还能看出些肌理的脚掌。
李秉稹眉尖眼尾尽是猩红,望向尸身的眸光中,闪烁着深刻的痛苦,只觉心脏被只无形的大手紧攥住,气血上涌,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昨日还给自己做过晚膳,今晨分离时,还在塌上睡得好好的……那张娇艳无比,巧笑嫣然的灵动面庞,依稀就在眼前。
怎得短短半日功夫,竟就冰冷躺在那儿,化作一具尸身了呢?
分明再过些时日,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一起,正式成为夫妻了……
李秉稹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他艰难行至担架旁,俯蹲下身,抬起颤抖着的修长指尖,攥住白色帛步的一角……
他踟蹰良久,甚至压根没有勇气,揭开帛步再看上她一眼,只觉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的巨痛。
正在有些无措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耳旁传来一句……
“陛下,这不是夫人的尸身。”
李秉稹呼吸骤紧,顿然抬头,瞳孔震动道,“……你说什么?”
方才一直陷入自责情绪中,神魂游离的阿燕,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跪爬匍在李秉稹的袍角下,抬起已经哭到红肿的泪眼,紧着嗓子惶惶道。
“奴婢可以肯定,这决计不是夫人的尸身!夫人双足小巧玲珑,仅仅只有六寸八,而这幅尸身遭火炙烤,皮肉紧缩,脚掌却还有七寸……
且奴婢听到起火声的当下,就迅速赶到了屋外,可却完全没有听到里头传来任何呼叫声……这处处都透着蹊跷,皇上,您不可不查!”
“……夫人现下情况危急,指不定就已落入奸人之手,皇上,奴婢求您,救救夫人吧!”
阿燕哭着说了这么一通后,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框框作响。
李秉稹闻言,眉头越蹙越深,面上神色也由哀痛,逐渐转换为狐疑与剔厉,当机立断,直接命调遣来的太医院院正验尸。
结果很快出来了。
“回禀皇上,这具尸体表面虽呈烧灼焦炭状,可经过微臣解刨后,它的内脏器官相对完好,并无烧伤碳化,且肺部与胃中,亦没有烟灰沉积物……
微臣可以确定,此女是死于心疾,而后才遭焚烧。”
所以徐温云果然还活着!
李秉稹闻言之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她既没死,为何不第一时间向他求救?且她向来待人友善,从不与人结仇,又有谁会费这么大的心力,搭抬唱了这出假死的戏码呢?
这世上有动机,有胆子,有能力,有心计做到这点的……唯有一人。
李秉稹脑中浮现出个人的身影,神色瞬间又冷沉了下来,他沉默几息后,对侯在一旁的徐家人道。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你们只当未听见方才这番话,该落棺落棺,该下葬下葬,高僧超度,置办丧事……该办的事务,桩桩件件都不要拉下,务必要让遍京城中人人都知,徐温云已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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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临华宫。
宫婢含桃三步并做两步跑,一脸振奋,夺门而入,跑到了丽妃娘娘身前。
“娘娘,奴婢方才听到了个天大的消息。那位被皇上安置在宫外的云夫人,皇长子的生母……她死在今日相国寺的那场火灾中了。”
姜姣丽闻言心尖一颤,面上丝毫没有欢喜,反而尽是惊诧,“……此事当真,你没有听错?”
“真的不能再真了!
娘娘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从此以后,皇上除了您,宫内宫外都就再无其他女人。如今太后年岁渐长,皇长子总要有嫔妃抚养的,这个担子,今后总得落到您身上的。”
姜姣丽丝毫听不进含桃的话,只腾然站起身来,略微有些焦躁,在殿中来回踱步。
太后前阵子才暗示她对付徐温云,现过了还没一个月,那人就在相国寺死于意外了?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细想想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她捂着胸口,只觉心慌至极,暗吞了几口唾沫,颤着嗓子嘱咐了句,“此事不简单。传本宫令,让临华宫上下行事都低调谨慎些,既莫要去皇上身前显眼,也莫要去慈宁宫太勤。”
“熬过这一遭,才知今后前程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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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头。
既得知了那副尸身是假冒的,那现下最紧要的,便是要寻到徐温云的踪迹。
此事不好大张旗鼓,李秉稹只命人暗中查访。
办完这一切事务,由大相国寺回城之后,李秉稹并未直接回皇宫,而后先去了趟永安街的别苑。
里头的一花一木,都与他晨时离开时并无二般,可里头少了个操持家宅的女主人,就让人心中生出万千落寞与孤寂。
走入那间二人曾缠绵过无数次的房间,抬眸朝床榻间望去,只见半个褶子都没有的光滑 被面上,置放着两眼东西。
一双绣功精湛,针线工整的鞋垫。
旁边摆放了双与当年几乎一摸一样的鞋靴。
只是千层底纳得更厚,缎面更华贵,靴筒处的祥云花纹多绣了满圈。
李秉稹望见的瞬间,心中酸涩上涌,差点流出泪来……她竟当真亲手为他制作了鞋靴与鞋垫。
她分明不擅长,也不喜欢缝补这些东西的,他甚至能想象到她传针引线时,眉尖蹙蹙,聚精会神的模样。
所以她心中分明是有他。
可为何遭到胁迫威逼,却并未向他求助呢?她分明知道,只要张嘴,他就算是排除万难,也会护她周全的啊!
所以她自己也想离开么?
她的心竟就这么狠,当真舍得?
这些念头在男人脑中一闪而过。
此时个小小的身影,由门外踏了进来,他先是伸长脖子探了探头,而后脸上显露出些疑惑之色。
“咦,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