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只是在默默催泪 ,后来,由喉头发出细微哽咽声,分明是在极力压抑着啜泣。
此时,徐温云也察觉到了身侧男人的眸光,她多少觉得有些窘迫,秀颈低垂,微微朝男人相反的方向偏身,掐着巾帕拭泪,努力控制着翻涌而来的情绪……如此佯装倔强,反而更能让人觉得心生怜惜。
桌面传来阵摩擦声。
只见方才那碗由她斟倒,被置在桌角的茶水,被两根修长清隽的指尖,轻推到她身前。
这个界限分明的陌生人,无声释放着安慰与好意。
徐温云接收到了,她咽下喉头的酸意,打起精神扯了扯嘴角笑笑,略带几分解释的意味,
“不该放这么多辣椒的,呛得涕泪齐下,倒让壮士见笑了。”
好在她也无须再解释更多,前方“哐啷”传来一声锣响,预示着休息时间结束,镖队集合收队,朝目的地继续进发,身侧的男人闻声而动,快步行至路旁,吹了声响亮的号哨,一匹溜光水滑,四蹄健硕的黑色骏马,哒哒由丛林中踏出,男人翻身而上,领头在队伍最前方,缓缓朝道路尽头的行远而去……
扬威镖局的人一走,此处可就不安全了。
若是方才那两个无赖不甘心再折返回来,那她们主仆二人哪儿还能有活路?
徐温云心急如焚,好在此刻阿燕终于回来了。
阿燕倒也不是特意耽搁了这么久,实在是方才肚中闹起了龙王,只得先寻了个地方方便,好在打探回来的消息确令人心喜。
“夫人,咱确确是赶上了!
方才那人带我去寻总镖头,您猜扬威镖局这趟镖去的是哪儿?是津门!那处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只需两日就能到,可以说是极其顺路,那总镖头还道,若执意要等赶往京城的镖队,须得再等小半月。”
竟如此凑巧?
徐温云望着眼前整齐划一,纪律严明的镖队,眸光瞬间放亮,她果然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
“夫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郎主只给了三十天的时间,咱们可等不了小半个月,眼下既有现成到津门的镖队,那大可先到津门再做打算,咱们快快跟上他们,立马下个镖单,等着收编入队吧!”
“先不急。
容我再看看。”
既然她以后孩子的父亲,注定要在这趟镖局的镖师里头找。
那刚开始就要瞪大眼睛看清楚,先选准目标,再渐渐攻克。
徐温云并没有着急下镖单,而是趁他们还未走远,迅速跟了上去,待到路面宽阔时,她命车夫将车架驱得时而快,时而慢,撩起车前的帷幔,探出半个脑袋,将镖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打量了个遍。
她细数了数,除却坐在车架上随镖的主顾,镖队中的镖师加上小厮,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多人,撇开那些岁数大的,相貌丑的,个子矮的,秃头的,少年白头的……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而再从相貌上优中选优,能让她或有些兴趣说上几句话的,单掌都能数得过来。
而其中最出类拔萃的。
无疑是那个在茶寮中施手相助,在队伍最前方引路的黑衣男子。
他仿佛与马儿融为一体,阔背挺直,身姿伟岸,气度非凡,透出种不同凡响的领袖气质,仿若列在身后的不仅仅是支镖队,而是能够足以横扫天下的强悍精兵……配上那样英武的一张脸,实在是让人挪不开眼。
又再细想想,由方才的短暂交集,其实能窥见此人身上很多优点。
首先,他沉默寡言,不懂风情,瞧着就不像是个会在外头寻花问柳,沉迷酒色的,其次这铁定是个心智坚毅吃得了苦的,否则也练不出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身上还有几分古道热肠,又知分寸,懂进退。
可凡事分两面。
这男人戒备心极重,行事也格外小心谨慎,通身都自带几分生人勿进的气场,让人不禁望之心畏,这样一个难啃的骨头,徐温云实在很难想象,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勾得他神魂颠倒,身心俱陷。
可再看看镖队中的其他人,更是让她提不起哪怕丝毫兴趣。
徐温云蹙眉思索一番,在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后,终究觉得事关血脉传承,绝不能敷衍将就,更不能有任何畏难心理,下了莫大的决心,望着那个英姿飒爽的男人,咬了咬牙根道。
“要不就他了。
相貌比郎主英俊。
个头比郎主高。
武功比郎主强。”
“且看他那身板壮硕得很,瞧着……就像是能一击即中的样子。”
第六章
既已做下决定,那便向着目标努力前进。
什么借种怀胎,舍父求子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要与那个男人同在一个镖队。
可签订镖单事关重大,不好随意在山野乡路旁敷衍了事,徐温云打算待到了建宁城后,再找总镖头敲定具体细则,好在跟在镖队后头就是省心,有着那面镖旗开道,这一路无人敢上前冒犯,她也算得上是无形中沾光。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奔波,酉时一刻,车轮终于碾过西斜的夕阳,悠悠驶入建宁城中。
镖队这浩浩荡荡两三百个人,停在了建宁城中最大最繁华的玉兰客栈。
此时或是镖队最繁忙的时候,雇主入住,里外检查,搬挪镖品,料理车架……事无巨细都需总镖头过问,徐温云眼见此时不是签订镖单的好时候,就趁天色还早,带阿燕去城中商市,添置了些路上必备之物。
待再回玉兰客栈,镖队内务已然打理妥当,徐温云侯在议事厅中,遣阿燕请了总镖头来。
总镖头姓马,约莫四十出头,干押镖这行之前,是江浙地区赫赫有名的捕快,经验老道,在黑白两道都极其吃得开,他早就注意到了紧跟镖队一路的车架,因着午时阿燕曾向他探问过,所以明白这主仆二人的用意。
押镖赚的是卖命辛苦钱,一路劳心费力,还随时有见血送命的风险,在能力范围之内,马镖头自然也希望主顾越多越好,能多赚些银钱,何乐而不为呢?可为了不出岔子,还需提前盘问清楚。
马镖头自认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却从未在半路遇见过这般貌美如花,气韵高洁的女娘,出于谨慎起见,他只揣着手,态度恭敬回话。
“娘子若想随镖,我老马头自然乐意至极。
只是我们扬威镖局有个规矩,但凡半路接镖,一则镖价要高三成,二则必要出示籍户单子与路引,说明去由,待去官衙核实身份后,方可入队。”
马镖头识人无数,见过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依据以往经验,眼前这主仆二人,绝不至于是什么暗娼盗匪,可就怕她们或是哪家豪门大户跑出来的美妾,又或者是由妓院逃出来的头牌行首。
徐温云明白镖头的顾虑,立马让阿燕将籍户单子与路引,奉至马镖头身前。
“既是镖局的规矩,我自然没有二话。
这几张单子还请镖头过目,银钱方面不是问题,只要能安然护送我至津门,我愿再添两成镖价。”
徐温云是绝不能表露真实身份的,好在郑明存抛开心狠手辣这一点,办事非常妥帖,给她的那张籍户单子上,除却嫁入荣国公户那三年,其余的背景都与她在衡州的境况大同小异,压根就不用刻意编排些什么,不怕露出马脚。
“不瞒镖头,我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匆忙逃离衡州的。
也是我命不好,幼年丧母,三年前嫁人没多久,丈夫也病死了,十六岁那年就做了寡妇……好在父亲在朝中任职,有母家庇佑,起初日子倒也不至于难过,可今年父亲在任上出了差错,被流放去了瘴气丛生的蜀州,树倒猢狲散,夫家欺我没有了靠山,不仅要抢占我的家产,还看我生得有几分颜色,意欲将我卖去青楼……幸而他们的计谋被我这婢女偷听到,我才慌忙逃了出来,想着去津门投奔姨母。”
“所以镖头,此行名为护镖,实则是救命!”
这身世原只有五分真,可在她惶惶然泫然欲泣的的惨状中,竟被生生渲染到了十分真。
父亲流放,母亲身亡,夫家坑害,鳏寡孤独……
简直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生生就是个大写的惨字!
马镖头心中原还有几分疑虑,现在也差不多一扫而空,手上的户籍单子一摸就是真的,上头的信息与她所说也没有什么出入,主要他想不到这女娘有任何动机撒谎,凭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莫非还想混进镖队劫镖不成?
半路接镖的事儿海了去了,总不能瞧人家生得好看,就过分揣度。
镖师多少都有些狭义之心,眼见这小寡妇与自家女儿差不多大,身世却如此凄惨,马镖头也不由生出些怜悯,他心中有了决断,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道了句,
“娘子如此说,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出来了,我更不能大意。
倒不是信不过娘子,也绝非刻意为难,只是还需再走个流程,娘子在此处稍候,我这就命人去衙门核实,如若顺利,待会儿就能与娘子签单。”
按理说这个时间,衙门早就下值了,可既然能打开门做押镖生意,自然黑白两道都有门路,也不知那马镖头使了些什么手段,等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就揣着那户籍单子与路引回来了,脸上终于有了些松快。
“寻专人查检过了,这两样东西没有任何异样。
娘子,咱们这就可以签订镖单。”
荣国公府做出来的东西,自然经得起查,绝不会有任何披露。
此结果在徐温云意料之中,所以早就让阿燕在厅中备好了笔墨纸砚,现下对马镖头温声道了几声辛苦,然后引他至桌前签订镖单,根据镖种的不同,镖单也会有些许差异,徐温云这种情况属于人身镖,需在镖单上注明起运地点,具体镖利等内容,再由双方各自盖章。
按印之后,徐温云终于松了口气,她如今真正算得上镖局的一员,至少有了安全保障,不必再担惊受怕。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啃下那根硬骨头!
“马镖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此去津门一路,我不仅带上了所有家当,还随身揣了几样家传至宝,若在路上丢失,我一无所有事小,身死后不敢去见列祖列宗事大,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保管,可又实在太过害怕,就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生……
思来想去,可否请镖头通融通融,遣个身手好的镖头到我身侧来,保驾护航,日夜不离?
当然了,银钱好说。”
马镖头并未察觉出“日夜不离”这四个字有任何不妥。
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他全然想不到男女的风月之事上去,说白了,这不过就是镖师的本职工作,许多在外行走的豪门巨贾,哪怕是如厕,身侧都有保镖贴身护卫,所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过分的要求。
马镖头颔首应下,将她引到门外的长廊上,放眼望向楼下厅堂中,全是不用轮班的镖师,他们尽数凑在一起,趁着这难得的休闲时间耍乐。
他抬起指尖随手点了点,
“这个,那个,还有他……这几个小伙身手都不错,人也很机灵,小娘子若是信得过,可当一用。”
。
。
马镖头不疑有他,完完全全是出自保镖的角度为她择选,点兵点将揪出来的,相貌形态万千,各有迥异……徐温云越听越着急,因为她用眸光扫视一番,发现那个目标人选,此刻压根就不在场楼下厅堂中,所以干脆直接挑明了说。
“……我记得有位黑衣镖师,他如何?
马镖头有所不知,午时在茶寮中,就是那位镖师帮我脱了险,我觉得那倒是个很稳妥的人,且话也不多,如若可以,我想聘他守护左右。”
镖队中的镖师都是统一着装,至于着黑衣的,唯有一位。
马镖头心中了然,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小娘子,咱镖队中能者众多,无论你属意哪位,我皆能为你调派。
可唯独那位,我做不了他的主。”
“为何?”
“那位公子严格说来,并非扬威镖局的人。
此人原是个走单的绿林好汉,七日前镖队途径永州遇上些小麻烦,是这公子出面摆平,避免了场伤亡,我眼见此人行事正派,武功高强,见识胆识皆不凡,便有意想要结交,得知他偏巧也要去津门,便花高价请他留在队中押镖坐镇,所以他并非普通镖师,而是上位客卿。”
虽马镖头有些语焉不详,可徐温云心中清楚,镖师讲究和气生财,除非必要从不轻易动刀,既能扯上伤亡二字,那“麻烦”必然不小,且能让镖头这般拉拢恭维,此人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那男人竟是个这样的角色,难怪这一路不见他处理任何具体事物,可在镖队中威望好似却很高。
如此一来,这人岂不是更难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