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温云心中有些莫名。
可她心知此处不是能够讲理的地方,所以便也还是双膝触地,身板却不屈挺得笔直,言语也不似以往柔和,而是略带几分清凌。
“婆母息怒。
不知我哪里做错,竟惹得婆母这般生气。”
“迕逆不尊,欺瞒不孝。
便是你所犯之罪!”
须知在官眷内妇中,罚跪属于极其伤颜面,非常严重的责罚。
徐温云遭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也略有些不甘,便也不说话,只蹙着眉头,带着疑问向詹氏望去。
“不必这么看着我。你难道没有在诓骗我么?我之前问你,如今存哥儿多久于你同房一次,你是怎么回答的?如若不忙公务时,一周也总是有个两次。”
“亏得我今日理账时,多查问了你院中的婢女几句,竟到今日才知,自打生下辰哥儿后,你们夫妇二人竟就从未同房过?”
“加上你怀胎十月,满打满算三年十个月,你们都未曾行过夫妻敦伦之事?
这还叫什么夫妻?还成什么体统?”
原来是为着这个。
徐温云眼底一哂。
莫非是她不想么?
分明是你儿子不行啊。
可若将此话说出口,只怕詹氏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承担不了这样的打击,所以徐温只能将这一切,往郑明存身上推。
“都是郎主让我这么说的,实非温云有意欺瞒。
婆母也知,我自从生下辰哥儿后,就在榻上将养了大半年,辰哥儿又是个难带的,三天两头有些小病小灾,夜里又是啼哭,再加上郎主他公务也忙……所以就这才没能顾得上…”
“不用扯存哥儿出来给你挡枪,也无需寻这么多借口,无论什么,都不是你们三年十个月都不通房的理由!”
虽然郑明存之前就同詹氏明说过,此生或许就只会有辰哥儿这一个孩子,可詹氏这个做母亲的,总想着万一呢?
万一老天庇佑,哪天徐温云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呢?
她原一直抱着这样美好的期望与念想,所以听说二人这么久都未同房后,当时她只僵站原地,手脚都在发麻。
且再怎么着也好,儿子也不能受了这样的委屈,生生憋忍了这么久。
“我们容国公府娶你回来不是做祖宗供着的,这几年来,流水般的补品往你嘴里送,多珍稀的药材也往你身上砸,就连你那病秧子妹妹,国子监的弟弟……明里暗里,打点人情,耗费了多少?”
詹氏是当家理事的主母,算起帐来那是门清儿,这一桩桩一件件数下来,心中的不满更甚。
气得腾然站身来,伸出指尖,就恶狠狠往徐温云的额间戳。
“可你呢?要你何用?
你甚至都不能让男人在榻上舒泛舒泛,我便这么着同你说,就算是郎君不想,你哭也好,求也罢,也总得将事儿办了!”
徐温云瘦削的身躯,被她指尖这股力道,戳得整个人都斜斜往一侧偏倒,偏还得迅速稳住身形。
“婆母教训得是,儿媳谨尊教诲。
待我回去,就去郎主身前哭求,必不让婆母再费心。”
饶是如此,也依旧不能让詹氏满意,她眯着眼睛,眸中迸射出两道寒光来,勃然斥道。
“便在这跪着,待存哥儿下了值才能走!今后我会让人时时看着涛竹院,若你再敢有任何糊弄欺瞒,大不了一纸休书将你打发出去,今后辰哥儿都不必再见!”
听得这最后一句,徐温云脸色发白,浑身战栗一下,板正的身躯终于瘫软下来,将身子匐低了下去。
“婆母,儿媳今后再也不敢了。”
立威就要立足了。
没得让着高嫁了的庶女觉着,生了个儿子之后,就在荣国公后宅中站稳了脚跟,可以不将婆母放在眼里。
詹氏故意下令将门槛窗橼大开,也好让由外头走过的奴婢,都能看看徐温云这狼狈不堪的模样。
——这便是一丝颜面都不想要给她留。
徐温云就这么清凌凌跪在正堂中间,她听见堂外有仆婢们停驻,传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
可那些羞辱,她都不在乎,脑中只回荡着詹氏方才那句要将她休出去的话语。
郑明存逼她借种求子。
詹氏一言不合就放言将她休弃。
他们郑家人,手段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狠辣,惯会知道怎么拿捏人,吃定了她舍不得孩子,所以才这般不拿她当作人看。
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天完全黑了,听得门外不知谁禀了声郎主回来了,徐温云这才在阿燕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步履艰难着离开了德菊堂。
待她腿脚的筋络恢复,缓慢走回了涛竹院时,郑明存已经回来了。
“郎主安好。”
郑明存早由小厮口中,得知了德菊堂方才所发生之事。
现见她脸色发白,两条腿骨也有些打颤,不由沉下眉头,抿着唇轻道了句,“吩咐下去,今夜我在你房中安歇。”
辰哥儿眼见母亲这么久没回来,原是要哭嚷着去德菊堂寻人的,被乳母好一顿哄睡了,现刚醒来,在徐温云玩闹了会儿。
就被郑明存抱在怀中,去书房学着认字去了。
亥时三刻。
郑明存沐浴更衣之后,额间还沾了些水雾气,踏入房中。
自从他出现在房中的那刻起,徐温云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辰哥儿刚出生时,头两年都是与徐温云一同睡的,所以郑明存为着看孩子,也常常出入正房。
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哪一刻,二人周遭没有任何奴婢,如现在这般独处过。
其实比起要应对眼前之人,徐温云甚至宁愿在德菊堂被罚跪。
两厢里,都有些尴尬。
郑明存着了身绸白的寝衣,静坐在榻边,带了些解释的意味,率先发声。
“母亲为我着想,行事难免激进些。”
徐温云衣装齐整,垂眼拱手,木头桩子般杵在榻前,木然回应了句。
“温云都省得。
婆母年事已高,平日里不仅要管家理事,还要操心后宅夫妻间的安宁和乐,也是一心为着这个家着想,温云绝不敢有任何怨言。”
也是奇了怪。
分明以往郑明存最喜欢的,便是她这幅惯来柔顺的样子。
可现下见她受了委屈,还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如此温吞窝囊样,又觉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都已经自觉代入到丈夫与父亲的角色了,怎得她就不知学着做个正常的妻子?
哪怕是学学隔壁寻蘅院的何宁?偶尔也告告状,哭诉哭诉么?
郑明存心中莫名升起阵烦躁。
“你是我的发妻,无论如何,母亲也断不该让满院仆婢们看笑话,失了你嫡长媳的体面。此事我会去母亲面前分说,安歇吧。”
徐温云眼底一哂。
伤了她嫡长媳的体面,就是打了他这个做嫡长子的脸……但凡是涉及到自身利益,郑明存倒也总是会上心的。
可只怕他越分说,詹氏便越会看她不顺眼,觉得是她从中挑拨,离间了二人的母子之情。总之她身在这容国公府,终究就是被搓磨的那个。
眼见郑明存上了榻,依旧按照以往的习惯,睡在了外侧。
徐温云则脱了鞋,轻手轻脚,由床尾饶过他,老老实实跪在了内侧的榻角处。
郑明存见状,心中又不耐了。
实在是没能按捺住,由榻上半坐起身,皱着眉头,冲着她就是一通数落。
“方才在德菊堂跪,现在又跪?怎得你就跪不腻么?
自己个儿身子本就不争气,好不容易将养过来,如若又跪坏了,又得要让我填进去多少补品药材养?你当那些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给爷好生躺着!”
不是?
二人同房共床时,她不能躺着,只能跪着,这个规矩难道不是她在嫁进来那一日,洞房花烛之时,他一早就定下的么?
事隔三四年而已,他忘性不会这么大吧?现在倒又让她躺着了?此人真真是反复无常。
徐温云无法,只得低应了声“是”,而后就取过枕头,放在床尾,也不解开外衣,就这么着缩在最内侧的榻边,与郑明存中间隔了老远,老老实实躺平了下来。
不是共枕而眠。
而是头脚相对。
郑明存见了,又是一阵心梗。
他垂头,望着二人之间空出的那一大块距离,就像是条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原以为整整三年下来,她多多少少也该明白他的用意,可也不知是以往强逼太过,还是她兀自装傻。
她好似浑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改变。
破天荒头一次。
郑明存今夜想与她挑明了说。
“徐温云,你生产那日昏睡之际,我曾贴在你耳旁说过番话,你当时可曾听见?”
徐温云原已在榻上躺好,阖上了眼睛准备入睡,听得这句,立时轻拧起了眉尖,只佯装不知。
“郎主当时进了产房,同我说过话么?
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已然阙死,什么都没能听见。”
“你没听见也无妨,我现再说一次。
我当时说的是:我不能没有你,容国公府也不能没有你,只要你能加把劲儿,闯过生产这道难关,与腹中的孩子一起活下来,那今后我们夫妻二人,便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