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女使立在堂中,直接打断张夫人的唱腔,道:“各位夫人若没有疑问了,那留下名帖等着听消息就可以了。”
张夫人被这楚女使或者说书苑的作风弄得一愣,也有些尴尬,心道,‘忒大的架子!谁稀罕念这破女学!’
只是近来各家女眷间都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把姑娘们都送进女学来,不管门第高低的女娘都坐在一处,到时候有了交情,将来嫁了人,于夫家来说也是助益。
这说法寻根究底,还要落在秦臻身上。高家牵线,经司农寺给秦家在丰州要了个开矿的买卖。
虽说秦家也有匹配的能力,但天下多少有本事的人就等一个金贵的机会,多少人甚至愿意豁出身家性命去要这样一个机会。
这事儿其实是高三娘同秦臻两个人议下来的,又拿回家问了问长辈的意思,行就行了。
照理说做大买卖的人应该很知道言以泄败,事以密成的道理。
秦臻的父亲能成大商贾靠的可不仅仅是祖上积余,但这一回,此事却以一种在女眷堆里流传很广。
“你做的流水编钟鹤鸟仪,开春在紫薇书苑里讲解过后,也要来务本书苑讲一堂课,若是厚此薄彼,我可不依啊。”
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李娘子面上烧疤没有那么红肿了,就算笑起来有些狰狞,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平和利落的。
李娘子忙得脚不沾地,明宝清坐下来帮她整理学生名录,就听她问是否有合适的先生介绍。
“适合务本书苑的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位文先生很适合去蒙学教课,只是他住在书苑不便,恐要等我们在城中谋了住处才行。”
明宝清本来就有替文无尽引荐的意思,将他的一本手稿文集递给李娘子。
“字不错,这文章引经据典,底子倒是很扎实。”李娘子看了头一篇,摩挲着纸页道:“这纸摸着很舒服,封面微微粗粝,内页又滑似珍珠。”
“也是这位文先生纸坊所造的纸,李娘子若有意,价钱倒也便宜的。”明宝清见缝插针地说。
“能者多劳啊。”李娘子笑着睨了她一眼,返回去扉页去看文无尽这个名字,道:“这文先生的名字倒是很有意境。”
明宝清借这个话头将文无尽的身世一提,李娘子捋了捋其中关系,嗤笑了一声,干脆道:“那就更有的谈了,等过了初八就请这位文先生来谈一谈吧。”
明宝清走时遇上王氏和岑贞善也刚出来,就站在那看着李娘子身边的一个小侍女正把几本关于营造一类的书册塞进月光背上的马褡子里。
岑贞善正问:“她同李先生很要好吗?”
小侍女还未答就先看见了明宝清,笑道:“明娘子,书我都给你放好了。”
岑贞善惊愕又尴尬地转身看明宝清,嚅嗫道:“表姐。”
明宝清对她轻一颔首,垂眸看向与明宝锦同岁,却比她高了不少的岑贞秀。
岑贞秀正也很好奇的看着她,道:“你就是那个被抄了家的表姐啊?”
岑贞善把妹妹扯到身后去,就见明宝清没有理会岑贞秀,只是又扫了眼王氏。
王氏别开眼做轻蔑状,见明宝清径直翻身上马,她反
而又急了,道:“你少给我在背后做什么手脚!要误了我女儿的事,我绝不轻易罢休!”
明宝清没看她,看向岑贞秀,道:“蒙学只要报名就能入。”
她又看向岑贞善,道:“你却是难一些,要考才能进。李娘子最是中正不二,你若有才而我却下绊子,反会遭她厌弃,可你若名落孙山,自己认了无用,别诬栽到我身上。”
岑贞善迎着她的冷脸笑了一笑,道:“姐姐知道我不是勤勉之人,粗识得几个字罢了,料想是不容易进的,姐姐既与那李娘子关系匪浅,好不好替我也……
“不好。”明宝清只回这两个字,潇潇洒洒地纵马走了,王氏的埋怨声被抛在身后,像马蹄下荡起的灰土。
回青槐乡这一路上,天空愈发阴霾低沉,灰云狂浪如深海,寒风无所顾忌地涌了过来。
一人一马在天地间显得分外渺小,狂奔许久,也仿佛只是在原地踏步。
明宝清在风里不为人知地哭了一场,回到家时,门外丛竹边空空,牲口棚里只有小灰驴。
她打起精神牵着月光走进来,明宝盈听见动静,捏着笔挑开棉帐,惊讶道:“阿姐你回来了?!可我跟严中侯说你大抵是住书苑去了。”
第113章 瑞雪兆丰年
元正前后给假三日, 意思就是大年初一前三天后三天都放假,加上初一这天,笼统放假七日。
工部衙门在初七后都是交替上班, 官署里有人当值即可, 出了正月才是人人都要到位。
明宝清一下就闲了, 家里是老苗姨和蓝盼晓的天下, 她像是小娃娃一样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眼睛一睁就是吃,眼睛一闭就是睡, 沐浴的热水都掺得正好, 明宝锦的课业又有明宝盈和文无尽在管,什么事都不用她打理。
堂屋里永远温暖,明宝清一掀开门口的棉帐, 就见蓝盼晓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 文无尽坐在她边上, 正在给她一缕一缕配色。
家里的开销不压在蓝盼晓这双手上了, 刺绣这事儿就渐渐成了她的兴趣。
蓝盼晓是秋月里过生辰,明宝清那日从蚕坊给她买了许多丝线回来,一抽开盖子, 简直是收了天虹在匣子里, 还是明暗深浅不一的好几道天虹,生生把文无尽精心备下的生辰礼给比过了。
蒲团上撅着个卫小弟, 卫小弟屁股上撅着只花狸狸,原本只会流口水的小呆瓜在不知不觉间也会叫大姐姐了。
方桌被明宝锦、卫小莲和游飞占了三角, 明宝盈坐在另外一角上, 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游飞还不知道严观受伤的事,端坐着在临一本字帖。
“我师傅的字也挺好呢。”游飞写着写着, 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文无尽竟没讽刺,而是与蓝盼晓两人鬼鬼祟祟齐齐抬首觑明宝清,模样有点像田埂上突然冒出来觅食的田鼠。
“严中侯的字是不错。”明宝盈说。
“三姐姐也看过啊?”游飞好奇问。
“嗯,先前陪着同窗寻一个做糖蟹的小铺不得,路上正好遇见了严中侯,他那是还是不良帅,因那铺子偏僻,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他就下马画了路线给我,还做了标注,因托在手上写的,有些潦草,笔画次序也有误,但气韵生动。”明宝盈点了点游飞那一笔字,道:“要紧的就是气韵生动。”
明宝清沉默地听着,拿过卫小弟递给她的一个八卦锁,演示给他看,然后戳戳他的脸,说:“小笨蛋。”
老苗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把一大碗糖煮的板栗仁搁在桌上,递了一小碗给文无尽,又塞了一小碗给明宝清,顺便道:“大娘子,你和严郎君是不是闹别扭了?昨个他来,脸色好难看的。”
“啊?师傅昨天来……
游飞话没说完,就被明宝锦塞了一个栗子进嘴里,栗子本来就凉得慢,糖汁更烫得他说不出话来。
蓝盼晓和文无尽都很佩服地看着老苗姨,眼神完全就是在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明宝盈后知后觉地看向明宝清,见她怔怔的,似乎不知该怎么答这个问题,半晌后也只是‘嗯’了一声。
老苗姨揉了揉她的脸,道:“若他没有大错处,冷一冷他就算了,拖得时间长了,伤感情啊。”
老苗姨的手温暖粗糙,不像外祖母那么丰润细腻,但很像邱嬷嬷。
明宝清笑了一笑,却是半遮半掩地说:“是我胆怯,怕他如今的差使容易惹上事,往后怕有牵连。”
老苗姨怔一怔,全然没了话说,只好看向蓝盼晓和文无尽。
他们二人的表情也很复杂,惊讶又怜惜,孩子们含着栗子,一个个半懂不懂的。
“大娘子不是说人生苦短吗?”文无尽开了口,“怎么在自己的事上,反而瞻前顾后的?”
“吓破胆了。”明宝清平静地说。
文无尽无言以对,蓝盼晓又急又说不出劝解的话来,只恨自己嘴拙。
“我觉得严中侯是个谨慎的性子,而且就算会发生那么糟糕的事情。”明宝盈细细思虑,然后开了口,“我也不曾听说过姐夫犯事,还能牵连无辜小姨子的。所以阿姐,你与严中侯的情意不必顾忌我们,只看你自己的心意就好。只是你有这份担心,我倒不好示意严中侯入赘了。”
明宝清被她这番道理说得回不过神来,但心头的大石竟是被撬下去了几颗。
文无尽碰了蓝盼晓一下,小声玩笑道:“我也要入赘吗?那得攒嫁妆了。”
蓝盼晓听得仔细,正频频点头呢,突地听见了这句,真是哭笑不得。
“文先生说笑了,”明宝盈浅笑着望向文无尽,道:“有些事情也不必一味讲究表面功夫。”
文无尽被她笑得有点发毛,转首却瞧见蓝盼晓眼眸含笑,心知这明家的女娘相比起蓝家的兄长更是她的倚仗。
这一年来,蓝家兄嫂与蓝盼晓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还请他们正月里去蓝家吃饭。
文无尽很开心,因为他们邀的并不是蓝盼晓,也不是文无尽,而是他们俩,这就意味着,将来的婚事蓝家也是肯的。
田间收了庄稼,大道上的行人被寒风也吹少了。
明宝清教明宝盈和明宝锦骑马,明宝盈原先就会一点,月光又是聪明的好马,会迁就她,跑了两圈就熟了。
明宝清刚想说改日借了绝影来跑跑,那也能驾驭就是真行了,可一张口,又闭上了嘴。
明宝锦是全然不会骑马的,马太高了她一个人骑着的时候也有些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骑驴。
游飞在边上看得心馋,问过明宝清后一下就跃到马上,带着明宝锦一溜烟就跑远了。
“还真是严中侯教出来的,远远看架势都是一样的。”明宝盈说着,觉察到明宝清这两日还是不接关于严观的话茬。
她正想问,身后蓝盼晓走出来了,听说是游飞带着明宝锦在骑马,真是一颗心都提起来了,直到马蹄停在她眼前了才落下一口气来。
马背上俩小孩的脸蛋被风吹得红彤彤,笑得傻乎乎。
与亲人们在一处,这个冬天真是暖和。
年三十的夜,明宝锦还是守岁没守住,倒在明宝清怀里睡着了。
明宝清抱着她穿过院子走进屋里时,明宝锦醒了醒,明宝清勾了勾背,把她拢在怀里挡风,轻声说:“明早就是十一岁的小女娘了。”
明宝锦连梦里都在笑。
其他人都还在堂屋里守岁,吃着花生烤着火,明宝清不想进去还要被林姨变着花样缠问明真瑶的事情,明宝盈挡了几句,她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可也真是奇怪,文无尽不过是打了句圆场,她倒听了。
‘她这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脑子就掰不过来了吗?’明宝清思忖着,‘往后若还是这样,不论三娘往家里挣多少,是名还是利,最后都要被她变着花样划拉给三郎了。’
明宝清不想动也睡不着,
坐在外间榻上听屋外的风声,渐渐的,屋瓦上有‘吧嗒吧嗒’声响,听起来应该是细细小小的冰粒子打了下来。
‘这是下起雪霰来了,瑞雪兆丰年,真好。’她想着,心里有了一点劲,起身披上氅衣,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
檐下的灯笼今夜是不熄的,在风里晃动着,晕出的光里有一粒粒的雪霰掉下来,明宝清出神地看着,看着雪霰慢慢被雪花代替,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周遭白亮了起来,积起的薄雪在泛着光芒。
明宝清看着这间熟悉又可人的小院在雪的映照下愈发鲜明清晰,将记忆里的侯府都比得晦暗模糊起来。
她的目光移过竹门,瞧见外院小菜圃里空空的几拢地,耐寒的几样菜都种在后院,前头的小菜地过了秋就不种东西了。
‘若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了,也要有可以种地的地方,不然阿婆和小妹会不太自在吧。’
明宝清任由思绪飘散,却始终不敢想一个人,可她再一抬眸,就见到篱笆墙外竹影一晃,薄雪簌簌落。
绝影总是这样,一来就用舌头卷竹叶嫩芯来嚼,半点都不客气。
严观应该在雪里已经站了一会了,肩头和发顶都有积雪,明宝清在光里看雪时,他就在雪里看她。
明宝清不做声,他就动也不动,两人就这样隔着这间平凡小院对望。
堂屋的门打开了,明宝盈似乎是想去换本书来看,只她望了明宝清一眼,又顺着她的视线眯眼瞧了眼外头,立马又退了回去,把堂屋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