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之前,尚将军说自己朝中有几位好友,我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可以拿了他的名帖去拜访。尚将军人脉广博,兵部、礼部、刑部都有相熟。”
两人都走到门口时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明宝清、明宝锦、严观走在前头,正要去明宅看看修缮的情况,一家三口手牵手的场景温情脉脉。
孟容川垂眸看着自己与明宝盈落在地上的影子,将局促压下。
明宝盈很自如地道:“尚将军介绍这些人脉给你,是为了你此次的科考吧。如果是这样,你刚回来那几日就要马不停蹄地去拜访了,可你那时候不去,偏偏等学子们犯了事入了狱才去?”
孟容川将眼看向别处,可邻人墙头的竹竿上晾着几条黄黄绿绿的裤衩,好生煞风景,只得低眉看墙缝里干掉的一片苔藓。
苔藓干枯萎靡,与边上新冒出小草儿一比,简直是个皱皮老头。
“幸好起初没去,否则怎么一开口就求人家办两件事?”孟容川说。
“那尚将军是想你在哪里寻一个职位呢?”明宝盈问得直白,孟容川径直就道:“兵部的职方司,将军看得起我,还望我日后最好能统管了库部司。”
“军械、军制和舆图啊。”明宝盈轻笑道:“尚将军还是蛮有胃口的,不过你一贯也很欣赏他。”
“尚将军人品不错,为人处事严厉公正,不过就是下手狠了点,可慈不掌兵,这是优点。”
孟容川如实说,瞥见明宝盈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揣测她是在揣摩明真瑄和方时敏、方时柔在尚将军手下的将来会如何,便也不说话了。
但很快他就听明宝盈开口说:“参军一职虽是多如牛毛,但你也做到了参军最高位,既得了尚将军青眼,为何总说自己一事无成?难道说你的夸奖只是阿谀奉承罢了,而执掌整个护鳞军的大将军实则是个有眼无珠的?”
“自然不是。”孟容川都被她说急了,两人对视的时候才见她狡黠一笑。
孟容川揽镜自照时不觉得自己老,可一看见她这般笑模样就觉得自己连骨头都开始脆了。
“我知道你虽自诩俗人,可心里总有那份清高,但你陇右这么些年,尚将军又不是无缘无故替你铺路的,你有这个能耐,又不是只靠逢迎得来得的。拜访兵部那一位时,还是为自己说说话,要紧关口就不要耍小孩脾气了。”
“我耍小孩脾气?”孟容川忍不住反问,又猛地意识到明宝盈这是故意逗他的,而他还傻乎乎掉进去了。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知道了。”
孟、明两家距离很短,等老苗姨住进来的时候,走这么几步就能和老姐妹见到面了,明家煎肉没盐去孟家捏一撮,回来给肉翻个面都还焦不了。
孟容川肯定不进去了,他浅笑着向明宝盈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明宝盈退出门口又望了一眼,见马儿撒蹄跑开时体态矫健,她忍不住腹诽,道:‘自己认老还带上马!’
也不知马儿是不是赞同明宝盈这句话,所以在路上非常用劲地打了个喷嚏,不但喷了一地的优雅,还连带着孟容川在马背上都跟着一抖。
“可别摔了我,这身衣裳还是见贵人的。”孟容川忙夹紧了马腹,道。
因有尚将军的名帖,孟容川没费什么功夫就见到刑部的一位程侍郎。
两人素不相识,少不得要丝滑自然地奉上见面礼,再来一番寒暄热场。
不过也巧,程侍郎正是负责写调令让刑部的差役去大理寺押人回来审问的,他一听孟容川问的人,便笑道:“秦怀谦?有的,这个人明早就要去调来,你且放心,这案子交了我们刑部统管,定然一切照规矩办事,他若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受几日牢狱的霉气也就出来了。你备好柚叶等他出来洗洗就好。你今年也是参考的吧?那就莫操心了,还是备一备考试吧。礼部试虽可能延期几日,但天下学子都往长安来,各地还有很多族学、官学的学生,又不是只有国子监这一帮学子,延不了多久的。”
孟容川听了程侍郎这一番话,真好比吃了一粒定心丸,这才有闲心端起那盏都冷透了的茶吃了一口,起身告辞。
以孟容川所了解的秦怀谦来说,他为人中庸,一定就只是个随波逐流,没那个胆气去做什么领头羊、出头鸟。
想问的问了,能说的说了,孟容川脚步松快地走下台阶,刚走檐外,就觉什么硬物擦着肩头掉下去,碎在他脚边,碎片崩得他脚面一痛。
“混账!这屋瓦不是前几天才拣过?都是糊弄事的不成!?”瓦片掉得太过突然,连程侍郎都跟着吓了一跳。
“孟参军、孟参军?”
程侍郎连声叫了孟容川几句,他才猛地回神,青白的面孔上勉力浮起笑来,道:“没事。”
第123章 长夜春宵
‘人世间的说辞真是矛盾, 又说长夜漫漫,又说春宵苦短。’
秦怀谦在被更漏声吵醒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和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醒, 这夜为什么这么长, 像是永无止境。
秦怀谦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几日滑过喉咙的只有一瓢用来诱供的水。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快能见到祖母的话,感觉也还不错, 可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 见到祖母也觉羞惭,但他知道祖母不会嫌他没有出息,只会怨他来得太早。
‘春宵苦短, 眼下是二月, 还未到春宵啊。’
春宵这个词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她, 所以竭力不去想她,可她就像一个空心葫芦,在脑海里按下去又扶起来。
贴地趴着的时候, 落在地面上的动静就会很明显。
秦怀谦听到一个很突兀的脚步声, 说突兀是因为太轻太笃定。
大理寺差役走路的声音都重很多,而且大多有拖拽靴底的习惯, 像是要把人的目光引到他们脚上这双皂靴上。
秦怀谦很肯定那个对他用
刑的差役鞋底有铁块,不然不会一脚踹断了他的腿骨。
脚步声停了。
秦怀谦想把脑袋转过去, 但他一点劲都没有, 动弹不得。
牢门开了,一双手轻轻落下来, 在他脊骨和腿骨处好像是停留了一会,秦怀谦不太能感觉出来。
直到那双手扶着他的肩头才有了一点实感,他被很慢很慢地翻了过来时,太温柔了,以致于秦怀谦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祖母小心翼翼地从缸子里拣起来的一块豆腐。
‘祖母这辈子,到底卖了多少块豆腐才养大了我?’
他心想着,想睁又睁不开眼,因为眼皮上糊着血。
一种轻柔的软东西落在他脸上,在他眼皮上擦拭着,秦怀谦闻到一阵香气,不是熏香,而是一个人身上的味道。
在国子监学舍的某个夜里,他一转身,瞧见了一寸雪白的脖颈,就散发着这种淡淡的幽香。
“九郎。”秦怀谦淌下泪来,他不想见温如徽,不想用这副样子见她。
干帕子沾了泪,把血痂融开了,他睁开眼,看见温如徽穿着一身黑衣短打,正垂首看他。
月光仅在牢房一角,其他地方都很昏沉,所以秦怀谦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给他喂了一颗很苦的药丸,看着他咽下去,然后又给他喂了一粒甜味很润的糖丸。
“再忍一忍,天亮刑部的人就来带你走了,我请医官来替你治伤。”温如徽从没有这么柔软地对他说过话,这让秦怀谦透彻地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境况并不好,她又问:“你这回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了?”
秦怀谦笑了一下,吃力地说:“思来想去,想叫你看得起一回,不过也是为自己拼一回。”
温如徽的帕子没有停,将他整张脸都擦得干干净净,才盯着他的眼睛开了口,道:“我没有看不起你,做人哪有个十全模子的?今年礼部试你是考不成了,养养身子,往后还有机会的。”
“哪有残人入官的?”秦怀谦说。
“你做第一人不行吗?”温如徽说话很少粉饰太平,但这话又很入耳。
“我心性软弱,大抵是难为第一人的。”秦怀谦吃了那一丸药,有了一点力气摇头,手臂也能略微抬起几寸了。
“那就到我府上当个幕佐吧。”温如徽问。
秦怀谦无声地笑了起来,问:“管吃管住吗?”
“管吃管住那月钱就少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道理你还不知道?”温如徽说着,状似随意地捏住他的腕子搭脉。
秦怀谦很费劲地笑出了声,他感觉喉咙里腾着一股血味,好像五脏六腑都浮在血池里。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跟你了。”
“饿总是饿不到你的。”温如徽轻轻把他的腕子放下,说。
秦怀谦等了一会,问:“我的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温如徽道:“被打成这样,脉相难道还能鲜灵活蹦的?我请北衙军的医官和太医一并诊治你,她什么血糊糊的人没见过?”
“那都救回来了吗?”秦怀谦问。
“和阎王抢人,十个里面抢回来一个都算厉害了,还都救回来,她又不是菩萨托生的。但你今吃了药,稳住了心脉,比那些伤兵的境况要好多了。”
温如徽总是有让人信服的能力,但她一直没看秦怀谦的腿。
腿起先很痛,但现在不痛了,只是留了一片令秦怀谦恐惧的空白。
秦怀谦想,他可能连个跛子都做不成了,也许成个瘫子。
“其实,我是不是死了会更好?”
他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温如徽已经走到牢房外面了,她没听清楚,扶着牢门问:“什么?”
“脏,别碰。”秦怀谦转了话说。
温如徽收回手,看着指腹上的血痕,道:“擦你我都擦了一手的血,摸一下牢门还脏了?”
秦怀谦躺在草堆上,歪着脖子看着温如徽,草梗戳在他眼睛里,让他流泪。
“对不起啊,九郎。”他在为很多事情道歉,“我太懦弱了。”
温如徽神色平静道:“无妨,人不是一生出来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世事的,更何况有些事,怎么做都不会完满。”
“譬如呢?”秦怀谦问。
“就譬如大义灭亲,是对是错?”温如徽摇了摇头,道:“别想了,我在太学早已期满学成,你也该出来了。”
秦怀谦没有说话,隐约听见有人在轻声催促温如徽,她很是威严地轻轻一颔首,然后侧目看了秦怀谦一眼,好像是在说‘明日见’。
这个夜晚糟糕又漫长,但因为温如徽的出现而很有意义。
那颗药丸一定价值不菲,效用真得很明显,秦怀谦又躺了一会,缓缓举起自己胳膊,把指尖伸到从气窗处落下的一方月色里。
然后他的目光动了动,他看见月里有一片瓦,应该是牢房顶上的屋瓦,可不知怎么落了进来,断口单薄而锋利,像是一个昭示。
孟容川这一夜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如果是孩子被这么吓一跳,因为受惊而辗转难眠还有的好说,可他早就不是孩子了,碎瓦又没伤他,怎么就心神恍惚,睡了也醒。
大理寺和刑部同在承天门街第四横街上,不过一个在西一个在东。
孟容川身上还有官职,明日有由头去吏部报到的,而刑部与吏部同在尚书都省之内,所以孟容川决定不睡了,赶着承天门开的时辰,去大理寺附近等着,看刑部的人有没有去接秦怀谦出来。
二月的这个时辰,天空是黑蓝的,还很寒凉,不过孟容川在陇右待久了,只觉得长安的风柔润。
东城门的朝房在永昌坊小南口,而西城门的朝房在辅兴坊。
孟容川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等了很多人,五品上的官员是去早朝的,他们的时辰紧促一些,自然是先进去。
五品下的小官们是去各自官署的,八品往下走的小官小吏在朝房里更是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各自寻了相熟的人站着就聊开了,习以为常地从袖洞里摸出个胡饼来干嚼。
孟容川同他们等在一处,还碰上了两个从前的同窗,眼下分别是在礼部衙门和太史监里当主簿和保章正。
他们听说孟容川是为了秦怀谦的事来的,脸上表情也严肃起来,把胡饼都塞回袖子里了,小声说:“那我也同你一道去瞧瞧,咱们也瞧个安心不是?”
“误了点卯的时辰怎么办?”孟容川知道做小官的不容易,受夹层气。
同窗却是道:“没事,就说半道跑茅房去了,诶,我也算兢兢业业,误了一日不会计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