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说他不饿。”
“那让灶上婆子给多做点吃食,做点粥水汤饼什么的,等他醒了问问他想吃什么。”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重新坐定,看样子是还没跟老苗姨聊尽兴。
明宝盈瞥见小草边笑边说,没有一点惊慌的感觉,虽清楚孟容川应是没有大碍的,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抬眸便与蓝盼晓对上了一眼。
蓝盼晓冲她几不可见一颔首,侧身笑盈盈对孟老夫人说话,明宝盈瞅准了这个空,往孟家去了。
第125章 三畏
孟容川开门时似乎没料到来人是明宝盈, 一见她就侧身垂首避了避,犹豫了一下才敞开了门,又敞开了窗, 还叫小草进来奉茶。
明宝盈上上下下打量他, 见他面容憔悴了些, 但还算得上行动自若, 甚至还穿回来一身符合他官阶的青袍,不知是谁给他准备的。
孟容川已经擦洗过了,那身被明宝盈看在眼里的官袍就扔在椅背上, 书案上摊着一本书, 像是明宝盈来之前他就坐在那看。
书页被风吹得胡乱翻飞着页角,但因为被镇纸压着,始终翻不过这一页。
“你还好吗?”明宝盈轻声问。
孟容川立在窗边望向她, 目光渐渐从凝聚变得缥缈, 显然是出了神, 但他又连声说:“很好, 我很好,进了三月了,马上就要考试了。等文先生出了孝期, 也好堂堂正正考一回了。”
明宝盈点了点头, 道:“你身上可有伤处?需不需睡一觉?”
孟容川苦笑了一声,说:“我没有受伤, 这几日被软禁着,除了睡觉无事可做, 我睡够了。”
他想起了什么, 又问明宝盈,“除了秦主簿以外, 还有没有其他人遇难?”
“有个年迈体弱的老学究也死了,不过是放出来后听说了秦主簿的事情,悲痛致死的。”
明宝盈在书苑里听了不少消息,比街面上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要准多了,她知道还残了两个人,只怕往后也不能入仕了。
闻言,孟容川望向庭院里的春色,看着树梢新发的嫩芽,又转回目光来,望着眼前人那双美若柳叶的眼里满是担忧,他勉力笑了一下,道:“三妹妹,你别担心我,我怎么可能会浪费他用命换回来的这场考试呢。”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又重若千钧。
明宝盈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又很轻地说:“我知道,就算是为了不让孟老夫人担心,你也会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逼自
己吃东西,逼自己看书备考。但只怕有些心思不是强忍就能按下的,我也知道你有顾虑和抱负,你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就写吧。咱们还是写信,好不好?”
孟容川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扑向她,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但他的躯壳却如朽木般站在这里,直到明宝盈迈出门去,他的魂魄才回到了他的身体,逼他紧紧抓着窗沿对她说:“好!”
明宝盈在满院春色中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过来,对他微微一笑。
男与女似乎密不可分,但又天然隔着壁垒,即便面视对方的痛苦,但大多时候也好似隔岸观火,瞧个热闹。
只不过大多时候女娘被教养的太柔善,一颗心总忍不住为这个为那个难过担忧的。
那些国子监的平民学子前不久还反对女娘参试,看见他们此番受难,就算是阴损了些,在心底偷偷乐上一乐也无人知晓,但大多人还是觉得他们也可怜,尤其是那些出身也平平的女娘们。
大抵是因为世上除了男女之别外还有门第之别,总有一项东西能把一个人限制住,不论是出身还是性别。
每当这种无理的限制被打破时,其实人人都是得益者。
“他们如今能想到这一层吗?那时候退了一步,算帮了我们,其实也算帮了他们自己。”
明宝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正躺在新家馨香松软的被褥里。
在新家住的头几日,明宝清、明宝锦和明宝盈都是一起睡在正屋里的。
明宝锦正在桌前认真临一本字帖,两个姐姐倒是闲躺在床上聊天。
但明宝清这一日在官坊里奔波,明宝盈去梧桐书苑替先生代了一日的课,两人都累了。
明宝清正想回答,就听见老苗姨的声音贴着窗户传进来,“三娘,那忍冬花茶你喝了没?”
明宝锦知道明宝盈今日说了太多的话,就替她回了话,“喝完啦,阿婆,你给文先生送去了没,文先生今日也说了好多的话。”
“他的份用得着我来送?”老苗姨的声音都听得出笑,“明早带一壶去书苑喝。”
明宝盈轻轻说了个好,明宝锦就道:“诶,三姐姐说好呢。”
等老苗姨的影子从窗上移开了,明宝锦才定了定神,继续临最后几个字。
光亮全在明宝锦的书案上,床榻里头昏昏沉沉的,软乎乎的,透出一阵洁净好闻的女儿香来。
明宝盈把下巴搁在明宝清肩头上,用她的一缕头发摸黑编小辫,一边编一边问:“姐姐这两日都在巡视官坊,那兰陵坊这几间可有去过了?”
“嗯,原来那果园边上还有一间马场,占了兰陵坊五中之一的地方呢。我先前匆匆而过,还以为全是果园菜圃一类。说是马场,其实也养驴骡牛羊一类的畜生,甚至还有骆驼呢,只不过是以马为主,以马为重的。马场里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官衙,主事的比我高半阶,是个九品的官牧。若不是别人用手指着他跟我说他就是官牧,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他没穿官袍,两脚踩在血水里,正在给马儿接生呢。”
明宝盈听得津津有味,明宝锦也赶紧收拾笔墨吹了灯爬上床来听。
“那小马驹娩出来的时候还裹着胎衣,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得好用力。小马驹看起来黑乎乎的,但官牧笑着说小马驹同它娘一样,会是个红发美人。官牧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吩咐手下的书吏,说过几日要记得给小马上马籍。”
“小马还有籍呢?”明宝锦窝在两个姐姐中间,好奇地问。
“对啊,那些马儿全都是官家的,自然要有马籍。”明宝清摸着明宝锦的脑袋,说:“而且那些马儿都是做军马用的,更要一丝不苟。”
“那这个马场是归在兵部名下的?”明宝盈问。
“不,兵部名下的马场在城外,这个马场是北衙军的。”明宝清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且这个马场很早就有了,那会圣人甚至还在太原呢。”
明宝盈的声音也悄然起来,“阿姐的意思是,宪君公主在替圣人育战马?”
明宝清说:“我虽是这样想的,可听闻马场那时候其实是在晋王名下的,但的的确确都是宪君公主在打理,育出来的好马也都用在了圣人的私军上,晋王似乎并没有沾到一丝好处。”
明宝盈也顺着明宝清这话琢磨起来,明宝锦对这些陈年旧事并没有兴趣,就问:“那阿姐今日去马场做什么?你近来不是在做大锤子吗?”
明宝清笑了起来,道:“大锤子还在做,韧性好的木料还在挑选,不过我新做了一个用在牲口脖子上的皮套,这个皮套能让牲口拖拉重物的时候不那么受力吃痛,我想给驴骡马牛各种牲口都试试,宇文主事就说兰陵坊有一间马场什么牲口都有,所以我才去的。”
“就是严阿兄给绝影戴的那种吗?他还给月光做了一个的。”明宝锦好像有点困了,翻了个身又蜷进明宝盈怀里了。
“是也不是,他那个笼头只适合御马,但牲口耕地拉货是肩用力更多,皮套是套车的板子里边的,好让牲口肩头受向后的拉力时别勒得太痛,更避免受伤。”
明宝清小声了些,心想那马场能买羊乳、牛乳的事情,还是明日再跟她说吧,免得明宝锦兴奋起来,又睡不着了。
明宝盈心照不宣地默了一会,听见明宝锦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她才又开了口。
“后日公主于太庙祭祖,随后巡城,姐姐去看吗?”
“后日官衙里还赏果子吃呢,我拿了果子若没事就去,严观要去擎旗,你呢,书苑放一日的假?你们去吗?”
“我和周娘子都约好了,要去秦娘子家的一间饭馆楼上看,守着就能瞧见了,给姐姐留一座吧?”
“好,二娘忙着给人做衣裳,都小半月没出门了,我若回来的早,把她也带去。”
明宝盈轻声应了,又笑了一声,道:“大姐姐怎么还是连名带姓的叫严中侯啊。”
“不然,叫严郎啊?”明宝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叫大郎的话,也觉得别扭呢。”
“那叫盐罐?”明宝盈碎碎地笑着。
“也叫不出呢。”明宝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罕见的娇憨。
“严中侯没有字吗?”明宝盈没从听明宝清或严观提过。
“行冠礼的时候,陆大夫的夫君给他赐了一个,叫三畏。”明宝清的口吻有一点不易觉察的意味深长。
“三畏?是出自论语里的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明宝盈咂摸了一下,奇道:“陆大夫的夫君就是严中侯的夫子,他只是个普通夫子吗?”
“嗯,屡试不中,从没担过一官半职的。”明宝清叹息着,又轻轻重复了一遍,“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会屡试不中?”
明宝盈默了一瞬,道:“看来孩子做事就算瞒了长辈九分,总也漏了一分。”
“是啊。”明宝清又道:“那叫三畏?怪怪的,那叫阿三,还是叫阿畏?都不顺口。”
“阿三挺顺口的。”明宝盈忍不住笑。
“可是听起来像个无赖的市井闲汉。”明宝清笑了几声,侧身替明宝锦掖了掖被子,轻道:“你与孟参军如何了?他在我们跟前都是好模好样的,但真的好吗?”
“他心里伤得很,但秦主簿这事逼得他更上进了,他大抵觉得每一分懈怠都是对秦怀谦性命的糟蹋。”明宝盈只是猜测,但她不知道,她其实猜得精准无比。
“如此这般。”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此这般如何?”明宝盈却问,“阿姐与严中侯一月方见三两次,不见时很念着他?”
“忙时倒是没这个心思。”明宝清说着后颈处忽然一酥,有种被严观一边吻咬一边诉说思念爱意的错觉浮现出来。
“他也忙碌,我也忙碌。他有抱负,我有志向,眼下就先做君子之交也好,我若一味想要亲近,总要付出许多光阴疗他的心伤,不过其实他也不需我去做什么,他自能心若静影沉璧。”明宝盈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孩子气来,用上了一点点嗔怪的口吻,“毕竟是一把年纪了。”
“是啊,眼下时机前所未有,女娘坐在至尊高位上,坚壁清野的科举场被撬开了缝隙。”
明宝清忽然感到一阵风从那条缝隙中吹了出来,要吹开迷障浮云,吹出一个清澄世间来。
不过她也知道富贵从来迷人眼,等那些寒门子弟爬上高位之后,忘却初心的人不会少,但只盼着保有本心的人会更多。
第126章 最大的烦恼
萧奇兰的祭祖大典庄重而盛大, 巡城时萧世颖调拨了南衙军、北衙军一并保护她,严观替她擎旗,旗帜上是公主府的徽纹——两枚交叠着的奇异兰叶。
萧世颖年轻时也曾在元正、上巳、重阳等节日登楼与城中百姓见面, 所以街面上有些年岁的老人都在说, 公主
很像圣人。
“嚯!那擎旗的军爷真是好体格, 猛地一瞧, 同先帝都差不离了。”
送茶点上来的茶博士得有五十来岁了,平日里带带新人,掌掌眼, 只伺候几个很相熟的贵客, 今日主家亲自带客来,他自然是要来伺候的。
萧奇兰的轿撵已经离开十几丈远了,但底下高呼‘殿下千秋’的声音还是震得脚底板都麻了。
茶博士抚着栏杆站起身, 也望了一眼, 萧奇兰被垂下的金玉珠帘挡得七七八八, 茶博士反而被严观的背影吸引, 说了这样一句话。
“小妹,拿你手边上的杏仁饼给阿姐尝尝。”明宝盈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
姐妹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虚飘飘触了触, 没有停留。
明宝锦忙是举起一块喂给明宝清, 明宝清咬下一角只觉得发酥,而明宝锦已经很有先见之明的用手接住掉下来的碎末了。
秦臻正好奇地问茶博士, “张叔,你见过先帝啊?”
“怎么没见过, 城楼上见过几次的, 早些年冬狩礼,先帝都是骑马一路出城的, 我也瞧见了两回的,后来才改了坐轿撵的。”
幸好他们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茶博士收了茶盘就要退下了。
“这个给您尝尝吧。”明宝锦羞涩了老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做的茶点给拿出来了,还分了一味给茶博士。
“是擂茶圆团。”明宝锦红着脸,说:“我随便做来的,只家里的阿婆们说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