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锦盯着她擦红的眼皮瞧了瞧,又看了看明宝清,抿了抿嘴,一副想问又不知道能不能问的样子。
明宝清摸了摸她的脸蛋,道:“过些日子再同你说。”
“是坏事?”明宝锦问。
“不是。”明宝清想了想,说。
“那是好事?”明宝锦又问。
“算好事。”明宝清迟疑着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忽然也轻快了。
严观从老苗姨屋里走了出来,立在庭院里对她做了个拎酒坛子喝酒的动作,明宝清笑了起来,转脸问明宝盈,“你喝不喝酒?烫一壶来给你?”
明宝盈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阿姐还想看我出糗?”
“小酌几杯总无妨的,淡酒、甜酒也不喝?”明宝清问。
明宝盈竖起一本书来挡自己的脸,道:“不喝,你俩自己喝去。”
“我想喝。”明宝锦瞅准时机小声说。
严观已经走到窗前来了,听见明宝锦这句,笑了一声,道:“放点糖,沸一沸,应该喝不醉她。”
“沸一沸?”明宝锦似乎不情愿,“那跟醪糟有什么分别?唔,烫一烫就行了吧。”
严观看着明宝锦,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伸手比了下她的个头,又对明宝清挑了挑眉,那意思,‘小妹个头没长,心眼倒是长了。’
明宝清差点没忍住笑,明宝锦狐疑地转过脑袋看严观,严观已经收回了手,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整好以暇地站在那里。
“王妃送的那瓶葡萄酒倒是不怎么醉人,喝起来还甜津津的,不过,”明宝清想了一想,说:“你还是吃了晚饭,睡前喝一点试试。”
明宝锦欢喜地连连点头,忙跑去跟游飞说。
“阿姐许我喝酒了!阿姐,小青鸟能不能也喝一点?”
其实游飞早就跟着严观喝过酒了,严观还把他彻底灌醉过一次,让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往后出去与人交际,心里有个度,不至于醉在外头。
游飞有点心虚地揉着鼻子,瞧着从屋里走出来的明宝清。
明宝清一脚踩过严观的靴子上,边往厨房去边笑盈盈道:“那好吧。”
严观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靴上的灰印子,抬步跟了上去。
第185章 命数的转折
尚宫局那道将芳池田产赏赐给林期诚的旨意是正月廿二那一日下的, 这日又下起了原本停了四五日的雪,但雪不大,车马行人来往频密之处积不起雪来, 融雪被人踩得泥泞不堪, 溅得袍角脏湿。
岑石信后日将要启程去陪都洛阳,
本该回家好好歇息的, 陪一陪即将生产的姜氏,但听这道旨意下了,他也觉得刚好, 就令车夫改道去林府拜访林期诚。
明宝清今日是晚值, 已经听岑石信遣人来说去了林府拜访,她犹豫着,不知是要去岑府等消息, 还是明日再说。
正此时, 前头忽然有个家仆模样的人骑着快马而来, 下马朝着监门卫跑去, 只是半道上与明宝清对了一眼,那人立刻朝她跑了过来,明宝清也认出了这人, 是岑石信的仆役。
“明大娘子, 可瞧见我们六郎君了吗?六夫人要生了!”那人急切地说。
“舅舅去了大业坊的林宅,”明宝清只怕是不妥当, 道:“稳婆、大夫是在府上住着的吧?”
“是,都在, 但我听内院的口风, 说六夫人不是自己发动的,小郎他在花园里玩, 同三房、四房的几个小郎有了些争执,他们三个对他一个,夫人一听就急了,这才……
“猫儿受伤了?!”明宝清急急问,她知道这个孩子生来病弱,养到这么大很艰难,他若是有点什么差错,真堪比剜了姜氏的心。
“说是手脱臼了,还有些皮外伤。”这仆役虽是岑石信的人,但到底是外院的,他也只能是听说。
明宝清定一定神,道:“你现下快去告诉舅舅,我去多请一位大夫来。”
她骑上快马就往陆大夫的医馆去,月光马蹄铁上防滑的锁链在跑动时发出金属的异响,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可等明宝清到了陆大夫的医馆一看,她竟是出诊去了,有位老妇因雪地湿滑而摔到,胯骨摔得一塌糊涂,医馆里只有钟娘子还在。
“带,带上我去吧。”
来人若不是明宝清,钟娘子绝不做这种请缨的事,她陆陆续续已经替二十来位夫人接过生了,只不过都是平民女子,没有什么官夫人。
明宝清心里也有许多念头,她当然知道‘多做可能多错,而不做绝不会错’这条道理,可难道钟娘子就不知道?
钟娘子紧紧抱着药箱子同明宝清快马一道往岑家去,到了岑府门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时辰到了,关了大门尚且可以理解,但角门居然需要拍门才开。
明宝清闻见这股腥臭的风气就知道这些宅院里屎蛆又在兴风作浪,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手牵着钟娘子,大力将门一推,门后的小厮被门拍了个四脚朝天。
等小厮翻身起来的时候,明宝清已经快步往院里去了,但也很快被其他的管事小厮围堵住了路。
明宝清瞧了一圈,盯住其中几个熟面孔格外看了看,那几人被她一盯就垂了眼,他们从前大多是都是岑老家主的人。
“原来还认得我。”明宝清慢慢绕起手上的鞭子,挂到腰间的蹀躞上,“如今是跟着哪房了?瞧我,真是多此一问,你一向喜欢待高枝,二舅舅是家主,当然是二房。”
那管事张口欲言,却见明宝清对他招了招手,他硬着头皮上前,只听得明宝清阴恻恻道:“说起来,我本该谢谢你的。”
管事不可置信,又听明宝清道:“听说,邱嬷嬷的丧事是你办的。可那坟地挑的实在不好,清明前我一定挑个日子替嬷嬷迁坟,你说我要不要顺便捡一捡骨?”
“大娘子有这份心意自然好。”
那管事的还不知死活地说,即便白骨上有什么可疑之处的,还能分辨出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不成?
明宝清笑了起来,打量着那管事的样貌,开口道:“挺像的。”
那管事不解地看着明宝清,只听她又道:“你同你弟弟。”
管事面上那种隐约的得意瞬间荡然无存,被惶惑笼罩。
“他们一家原本在那间南货铺子里做事吧?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多好?可惜了,你的新主子太贪心,贪心不足蛇吞象,知道吗?”
明宝清将那些包涵奴仆身契的契子都交给李素之后,这一家子也如马坊的邱有喜一样,都做了官奴。
“你家新主子替你问过他们的去处了吗?”明宝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笑容更盛,“没有吗?还是说,找不到?又或者,懒得替你费情面呢?你啊,怎么挑了个如此站不稳的高枝?”
那管事面色发白,浑身都绷紧了,压着声音问:“大娘子知道他们一家在哪吗?”
“你该是知道我的身份吧。”明宝清说这话,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
那管事有些懂了,颤声道:“是,明主事。”
“我不妨告诉你,才见过不久。”
明宝清就是那日在外城的炭窑里瞧见的,炭窑里烧炭、挖炭、运炭的官奴浑身漆黑,其实根本看不清样貌,只是同炭窑管事在棚里烤火喝茶等着炭火装车的时候,严观发觉有个官奴多看了明宝清两眼,于是提了过来,抹了脸,才发现原来是还是旧人。
同马坊里备受器重的邱有喜相较,实在是同人不同命。
“还有原先外祖父院里二厨的小儿子一家也在官园子里,你不妨,代为转告。”
给脸不要脸,只能威胁,明宝清不喜欢做这种事,不代表她不会。
钟娘子只瞧见明宝清叫他管事过来说了两句话,对方就恭恭敬敬让开了路。
她根本就不懂对方拦个什么劲,生孩子这事说慢也慢,但第二胎往往要比第一胎快很多。
明宝清和钟娘子进了岑石信院里时,刚好听见铜盆摔地水花迸溅的响动,昏昏沉沉的天色本来看不清什么颜色,但那盆热水恰好泼在白雪上,白雪一下就融了,凹成一汪血池。
“舅母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了?”明宝清急急问。
那个摔了铜盆的婢女挣扎着起来,满脸惧意地道:“稳婆说,胎位不太正,先瞧见的是孩子的额头。”
明宝清不懂这生孩子的事,但钟娘子已经抖开一条干净腰裙,又挽起了袖子,用热水仔仔细细搓着手,然后就往屋里去了。
猫儿的脱臼已经让府上的大夫接上了,脸上挂着泪睡在乳母怀里,一看就睡得不安稳。
三舅母与四舅母也来过了,但一说生孩子,不知道要生多久,又先回去了,猫儿的伤她们也只含含糊糊说是孩子间的打闹,不肯认。
“嬷嬷,你也伤着了。”
明宝清看见那嬷嬷袄裤腿上沁着一点血,掀开来才发现是挺大一个伤口,因为冬日衣料厚,一时间没有发现。
乳母一直看着怀里的孩子,时不时抹一抹眼泪,道:“我这点伤算什么,只是扑过去了,还没接着小郎,真是该死!”
“嬷嬷离得猫儿很远吗?”明宝清不解地问。
“哪敢呢,就在边上站着。”乳母抽泣着说:“只是我扑过去的时候,二娘子也扑过去,我叫她挤开了,可她也没接着小郎。”
“岑贞善也在?”明宝清狐疑地问。
乳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轻道:“若不是二娘子忽然来讨咱们小郎的好,今日哪里会这样?”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细细说来。”明宝清忙道。
乳母叹了口气,道:“咱们与三房、四房虽说不算太亲厚,可面上过得去,几个小郎平日里也是一块玩的,只咱们小郎年纪最小,他们有时候嫌小郎,但也只是孩子间的说法。今日在花园里玩时,二娘子给了小郎一个结彩穗的蹴鞠,其余几个小郎眼瞧着没有自己的份,哪里肯依,越是争抢推搡
,二娘子柔柔弱弱的,小郎们一个十一二岁,两个七八岁了,冲撞起来她一下也拦不住。”
明宝清皱了皱眉,正此时见到岑石信提着灯笼匆匆回来,应该是去过了产室,又来看儿子的。
“把我夫人害成这个样子?居然只是站了站脚就走了?”
岑石信双眼通红,颤着手想去摸猫儿的脸,又怕手冰弄醒了孩子,只是跌坐到了榻上。
明宝清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舅甥两人苦坐了快两个时辰,产室终于是传来了好消息,姜氏又产下了一个女儿,只眼下她自己气血两虚,钟娘子搭了她的脉开了方子,只是这方子拿去给府上的大夫看过,却被弃之不用,自己另开了一张,要人抓药去。
明宝清和岑石信赶过来时,正见到钟娘子弯腰捡起自己的药方,对那大夫道:“我是稳婆,也是大夫,难道就不行吗?大夫就不能去接生,稳婆就不能懂医理吗?”
大夫瞧了她一眼,只说两个字,道:“胡闹!”
岑石信瞧了一眼,往产室去了,问几个在床边伺候的心腹,钟娘子的本事怎么样?
姜氏的心腹含着一包泪,说:“天神菩萨送她来的,那稳婆连保大保小都问了,是那位娘子接了手,她还懂施针呢。几针下去,咱们娘子就有力气生了。”
两碗药岑石信都让人给煎好了,端到床前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钟娘子那一碗。
这一夜到天亮的时候,姜氏总算是醒了,钟娘子听到这个消息就长出了口气,撑着椅子扶手想站起来,却一下没站起来。
明宝清快步走过去扶她时正要开口道谢,钟娘子却先谢了她。
“怎么抢我的话?”明宝清失笑。
钟娘子不答反问,“是不是觉得很奇妙?竟是我在这里,给你的舅母接生。”
明宝清点了点头,她刚才倚在窗边看着天光云彩变化的时候,心底的确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是看见了命数的转折和前进。
“大娘子,是你改了我的命数,今日,也能说你改了她们的命数。”
“怎么都能归功于我呢?”
钟娘子笑了起来,努唇示意岑石信遣人送来的丰厚诊金,她的功劳已经得到了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