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 春末夏初时候,一早一晚的气候依旧令人觉得舒适,只是这正午时分, 车马在路上行了多时, 已经有了汗意。
文无尽和游飞这厢从青槐乡上出来, 远远见到官道上有送嫁的队伍往东去, 看架势应该是官家的小娘子,香车宝马,红盖摇晃, 嫁妆还铺了一路。
他们去乡上察看那些赁出去的田地和纸坊, 打扫整理了留在乡上的小院,又顺便带了很多山野青蔬和鱼获回城。
这支送嫁的队伍并没有引着他们太多的关注,文无尽心算着明理书苑今岁定下的用纸, 又想着华洲郭氏一族在郭给事中这一家被抄后受到的牵连。
郭给事中被抄家的罪名是贪腐受贿, 起因是万年县的陈县令接了一个学子的状纸, 他告的是早年间郭氏女眷收受银钱, 本该叫他榜上有名的,收了银子没办事,这几年来讨要了几回, 要是肯退钱也就罢了, 可她非但不退,还将他打成了残废。
这原告自认是有几分才华的, 家中也薄有资产,只是才华有限, 资产不过小富而已, 又好做官,所以才走了郭氏的门路, 可没想到郭氏下此狠手,叫他仕途彻底无望,连个员外郎都捐不了了。
陈县令接了他的状纸之后就开始在暗地里详查此案,没想到诸如此类的学子越查越多,便是文无尽也被他查到了。
不过文无尽的情况又属于另外一种,他是被郭氏歪曲剥夺了功名的学子,这样的人因为没有留痕,所以查起来比较困难,但陈县令零零总总也查到五六个了,余下那些没查到的不知有多少。
因为郭氏一族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收贿索贿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即便有好些行贿之人为免牵连自己,所以刻意遮隐瞒了,但查到的证据还是足够了。
听闻郭氏一族被下狱时大呼冤枉,究其原委竟然是说自己并没有让人下那么重的手将那学子致残,必有其他人在中间浑水摸鱼,此乃笑话,连安王听了都充耳不闻。
郭给事中在狗脊岭被斩首时文无尽也去看过,严观给他弄了个非常好的位置,正对着行刑台,他看见了郭给是中临刑前那种崩溃的神情,没有什么折磨比这个更好,那把行刑用的鬼头刀落下来时,他甚至能看见血从断口出喷溅出来的一点一滴。
行刑台是非常肮脏的,犯人的裤腿都被麻绳紧紧扎住,为免屎尿漏出,叫人恶心。
文无尽看见鲜血蔓延开来,沁进行刑台黢黑的木纹里,又沿着高台滑落,一滴滴落在尘土里。
到底是顾及了安王的脸面,郭氏一族只斩了郭给事中及其夫人和长子,另有几个出力不少的门客,其余子女罚没为官奴,去往边关做苦役。
但他们很多人在狱中相继自尽了,只留下两个还不太明白生死是何物的孙辈。
刑部因此问罪于华洲郭氏,华洲郭氏一族中但凡为官之人都被贬斥,多年经营一朝散,郭氏一族在华洲的势力也大受打击。
其实考官受贿在先皇那一朝简直是司空见惯,但郭给是中算是其中‘翘楚’,所以朝廷只掐了他一个,为免朝中人心太浮,也没有将那些经他手考中功名博得官身的官
员一棒子都打死了。
萧世颖自从登基以来,恩科加开了两次,也从地方提拔了不少官员入京,林期诚便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一位。
郭氏如今倒台,像是挖掉了一株缠绕纠葛的藤树,这让许多新生的嫩芽和草植都在它腐烂的躯壳上生息着,却也让其他的大树感到一丝战栗。
文无尽和游飞从青槐乡上回来,又去了明理书苑送纸样。
书苑的管事留文无尽和游飞吃茶,要走时文无尽又与书苑的另外几位刚下课的先生碰上,就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两人再出门,游飞见文无尽有些疲色,就道:“先生,车里都空了,你坐进去靠一靠,到家了我喊您就是了。”
文无尽笑道:“今儿是天擦亮就出门了,忙活一日了,你不累?”
游飞摇摇头,还是一副腰挺肩展的模样,道:“中午在姜婆婆家吃了那一顿好的,补得我好劲,哪里有累?”
文无尽真是想仰天长叹,他喝的那碗药膳是假的不成?怎么他就没有这种‘好劲’的感觉呢?而且骡车一走,微微摇晃,他老人家一个都快睡着了。
将睡未睡时,文无尽就听见外头一阵无比喧闹的马蹄声响起,他呢喃道:“青鸟,给我拉哪来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游飞根本听不见,文无尽也彻底醒了过来,起身推开车门,就见眼前大批的兵马飞驰而过,带起的烟尘连叫他打了四个喷嚏。
那队伍很长很长,给人狂暴巨兽一种倾巢而出的感觉。
‘这些是圣人的亲军吗?这是出动了多少?果真是不同凡响。’文无尽心想着,不由得发问,“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一个老丈在边上战战兢兢地说:“要出大事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人马长队才算完了,紧接着又是宵禁的鼓声响起。
“啊?怎么现在就宵禁了?”游飞连忙驾起骡车,紧赶着往家中去了,一路上遇见的金吾卫都在催促呵令他们快些回坊。
幸好两人赶在宵禁回到了兰陵坊,坊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游飞是习武之人,对这种气氛格外敏锐,文无尽倒是没什么感觉,他心里发急想要回家。
蓝盼晓和朱姨两人在门边等他们,一见他们露面朱姨就转身进去了,想来是给院里的人报消息。
“急死我了!生怕你们在乡上耽搁了,进不来城了!”
“大姐姐、三姐姐回来没有?”游飞也连忙问。
“她们今日都是晚值,原就说住在胜业坊的,可这个时辰,只怕都留在官署里了吧?”蓝盼晓说。
暮鼓声还在声声作响,全城提前宵禁还不算,竟是要坊中也立刻行宵禁之令。
游飞把骡车牵了进来,文无尽立在门边朝外看了一看,见到公主府外墙的紫袍玉带又在春风里开得烂漫,被暮色一镀,依旧鲜嫩优雅,他皱了皱眉,将门缓缓关上,一层层上好了门闩。
明宝盈的确还在户部的官署里,这个时辰的官署里还有几个晚值的同僚,零散在各个司里。
宫门虽留了几处没有关闭,但监门卫不许人出入,令这些官员们今日去值房画卯,然后在官署里留一晚上,等明日再说。
明宝盈听见这消息,第一时间就往工部去找明宝清了,她看郑小算官有些紧张,就将她也带去工部,可以陪在郑老主事身边。
只是进了工部,却没见到明宝清,她手底下的一个小学匠说:“军器坊的人将明主事请去了。”
明宝盈抬头看了看已经迅速黑透的天色,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去的,明主事午膳都没在官厨用。”小学匠说。
明宝盈心底不知为何有些焦灼难安,细细追问,“来请她的人是禁苑的羽林卫吗?”
“是的。”见那小学匠斩钉截铁,明宝盈心中疑窦稍减,又道:“可是严中侯手下的周校尉或者窦中郎将手底下的孙队正?”
小学匠是见过这两人的,就摇了摇头,说:“不是他们,不过确实是严中侯手下的人,瞧着很眼熟的,否则明主事往来禁苑频繁,不只别人认得她,她也认得别人呢。您就放心吧。”
明宝盈听她说的也有道理,就宽了宽心,往户部的官署去了。
除了类似于番使来贺之类的事情外,官署很少有要夜里上值的时候,今日更是猝不及防,所以在明宝盈从工部走回户部的一小截路上,路都是黑乎乎的。
仆役在户部门外挂灯笼,此时风大,灯笼点了又灭,叫人心焦。
明宝盈摸索着回到度支司,郑小算官留在了工部,这司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了,但明宝盈却见到一盏灯笼飘了出来,端着灯笼的那只手明宝盈自然认得出来。
“你怎么来了?”明宝盈问。
孟容川正帮她将门带上,见她回来了又把门推开,跟在她身后道:“来给你送个灯笼,油灯容易灭,只怕夜里生风一下吹掉了,黑漆漆又找不见火折子。你哪里去了?是去找明大娘子了吗?”
“嗯,不过没遇上姐姐,她往禁苑去了。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明宝盈问。
孟容川走近了她一些,并非有意借机亲近,而是这话真不好高声说。
“听闻公主在归途遇伏。”
“什么?”明宝盈大惊,“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似是建王的兵马,嘉荣郡主做了内应。”孟容川轻声道。
“郡主?不会。”明宝盈声音虽然轻,语气却还算肯定。
孟容川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正要询问,忽然听明宝盈扬起了声音,“大郎?”
窗外,殷初旭一手提着个食盒,一手拎着盏琉璃灯,看样子正在寻她。
孟容川面色微沉,殷初旭笑容扬起,道:“姐姐,孟郎中,一起吃些吧。”
明宝盈心头沉甸甸的,谢过他的好意,道:“不若你们吃些,我没有什么胃口。”
她倒不是成心的,只是明宝清、萧奇兰的事情在前,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他们两人间的碰撞,反正依着两人的性子,总也不会打起来。
孟容川还真坐下来吃殷初旭带来的吃食了,这小郎毕竟是嫩些,几句话都不痛不痒的,倒是快把自己给说急了。
他侧眸看向明宝盈,只见她倚在窗边,正仰脸看着无月的夜空,仿佛身不在此,而在云端。
第193章 望阁
无月之夜, 夜袭良机。
明宝清此时正在天梁宫中,月华殿内,听着护卫每隔一刻就来报一次, 叛军已至何处。
这一路上需要强攻的地方根本没有几个, 很多都是那些内侍开的门, 还有一些千牛卫也在其中行事。
明明都已经筛了好几遍了, 可异心之人,还是多如虫蚁,难怪萧世颖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设这样一个局, 否则真是难以安睡。
都到了这个时候, 明宝清自然知道今夜是一个局,可因为崔家总是不上钩,严观更不上心, 她以为这件事会再拖下去, 拖到崔家或者萧世颖实在忍不了, 再撕破脸皮。
但因为萧世颖的手段太快太狠了, 她一直在剪除崔家的羽翼,并不只在京中。
明宝清不知道崔家因为什么咬钩,可不论怎样明宝清于今夜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萧世颖何必将她弄来为质?
做人质, 必定有想要威胁的人,那只能是严观。
除了弓箭和匕首被拿走之外, 明宝清身上什么都没少,她甚至都没有被捆缚。
“左仆射这种郎君, 是否绝世罕有?”萧世颖忽然开口问。
她的声音是隔了帷帐传出来的, 但却依旧清晰沉稳,没有被一重纱帘一重珠帘搅浑。
“自然。”明宝清道。
“而且他已经用大半辈子来印证了, 甚至连死后之事都已算到,不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了。”萧世颖道。
“的确。”明宝清说。
“可惜这样的郎君,终究是凤毛麟角。”萧世颖
的声音轻了一点,听起来像是叹息。
“那就不要强求。”明宝清说。
“你分明是入世之人,为何谈及男女之情,总是一副很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萧世颖似乎有些不满、不悦。
“下官好面子,人前当然要拿得起放得下。”明宝清说:“至于人后会不会痛哭流涕,肝肠寸断,别人没看见那就是没发生过。”
萧世颖的笑声听起来很像冰块滚落珠玉床,连个一个‘来’字也脆脆凉凉的落下。
明宝清能感到边上的羽林卫都紧了起来,她尽量小心地站起身,走到纱帘畔跪下。
“再过来些。”萧世颖还道。
明宝清拨开纱帘,行了短短几步,又在珠帘前想跪下。
但萧世颖居然还说:“到这来。”
明宝清轻轻拨开珠帘,就见那长塌之上倚靠着一个素面玄衣的女娘,唯有额间红蓝花钿繁复华美,将她整张脸都点缀得如同异世珍宝般奇异瑰丽。
榻边伺候她的宫人识趣退在两旁,明宝清走上前,缓缓低头跪在脚踏上。
一只非常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抚过她的下颌,勾起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抬了起来。
明宝清先是垂下眼,眼皮颤了颤,又抬眸看向萧世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