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锦抿着嘴里那点椒豉香气,道:“大姐姐别担心,现在我们有了落脚地,舅舅就好寻来了。到时候烤上一炉的羊脂油酥胡麻饼来吃。”
明宝清默了一会,道:“舅舅若不寻来呢?”
明
宝锦其实是学了朱姨的嘴,所以明宝清这么问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睡吧。”明宝清从小到大都没体会过挨饿的滋味,她隐隐有些后悔吃了那点胡饼,这让她更饿了。
众人还在府里被软禁的时候,明宝盈曾翻找出一包遗漏的巨胜奴。
虽然放了十来天了,可因为是炸食,本就不容易坏,外壳的桂花熬蜂蜜浆又成了厚厚黏黏的硬壳,嚼吃起来依旧金黄香浓。
大家吃得很急,却又小心翼翼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芝麻往嘴里塞,明宝清看着她们的吃相,怎么也张不开嘴,只把手里的那块巨胜奴递给了明宝锦。
所有唯有她自己是挨饿最过的,眼下要靠嚼着‘羊脂油酥胡麻饼’这七个字入睡,真是可笑。
人先是肉体凡胎,最要紧是一日三餐,哪管念了什么书,学了什么道理,讲究什么体面,饿的时候就是饿,能把这些虚空不顶饱的玩意都扔掉。
明宝清忽然觉得很害怕,觉得自己可能会煎熬不过,父兄被抓走的时候她是悲大过惧,被不良人作弄的时候她是怒大过惧,如今一切都静下来了,惧意被饥饿顶上来,翻腾得愈发厉害。
第004章 小小钱堆
关于向舅家乞求庇护怜悯这事,明宝清知道自己迟早要去做的,自矜自傲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原本,她只是打算等风声再静一些,可在席草地上睡了一夜,她早晨起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叫,酸得她僵着背缓了好久。晨起时又瞧见稀稀拉拉一锅灰绿菜粥,简直比侯府每日运出去的泔水还要叫人败坏胃口。
蓝盼晓手里拿着分粥的勺碗,看着众人嫌弃的模样,道:“这时候家家短粮,莫说我们,隔壁人家也是吃的野菜粥,只有壮劳力吃的略稠一些,这点糙米是……
“母亲初来乍到就使铜子了?”明宝清打断蓝盼晓的话。
蓝盼晓一怔,低头道:“只五个铜子,半斗米。”
“罢了。”明宝清道:“卖米的可是寻常农家?”
“嗯,”蓝盼晓忙是点头,道:“那户人家只一个老翁,说是和小孙相依为命,务农为生,平日里至多就是进城卖卖菜。”
“这便好,母亲,我不是怪您,只怕落在有心人眼里,说咱们携财出府,到时候又生风波。”
见明宝清和缓了口吻,蓝盼晓点点头,道:“这时候地里菜没长齐全,人家好心,把采来的野菜分了咱们一半,灶上还有半罐子的盐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明白,有劳母亲。”明宝清听出她语气之中有些许郁闷,就从袖里倒出十六枚铜子和一卷极细的金丝来,道:“交给母亲您来花用吧。”
朱姨正用勺子抄底捞干的,闻言动作稍微一顿,还是悄悄先给自己和明宝珊打了一满碗,又装模作样拿了只小碗替明宝锦盛。
蓝盼晓犹豫了一下,摊掌接过。
金银之类的多为国库储用,百姓平日里买卖多用铜钱布帛。
既圣旨亲下,将明家女眷贬为庶民,一应财产不许带出,就算能藏下金银来,用起来太点眼了,恐会遭人检举。
明宝清除了这一卷缝藏在衣边的金丝之外,还在木簪里藏了一根很细的银条。
银条其实是她从步摇上拆下来的一根穗子,同空心的木簪很契合,连后来严观拔下来查验的时候都未发觉不妥来。
蓝盼晓从腰际解下荷包,将里边的东西统统摊到矮桌上,道:“除了买米用掉的铜板之外,我这里还有六个子和两粒金豆子,这些都亏得四娘的好头发,否则连这点都没有。”
蓝盼晓摸了摸明宝锦只简单用布条束着的乌发,蹙眉将她眼跟前的一碗薄汤撩到自己碗里一点,又给她多盛了些米粒,道:“吃吧。”
她们出府的时候是被抄查过数回的,尤其是刑部专管女囚的嬷嬷来抄检的那一道,中衣、鞋底扒开自不必说,舌头、后牙都被她们撬开来看了。
也就是明宝清还有个外祖家照应了几分,只搜了身,拆了发。
再就是明宝锦无知天真,被甩到榻上的时候,还爬起来自己乖乖除衣给她们看,嬷嬷们这才手轻放过了,漏下蓝盼晓藏在她头发里的几个钱来。
明宝清想到这些,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道:“金银暂时都是用不掉的,用了还会招祸,母亲先收好。”
“倒是金丝还能去布帛行、成衣铺等碰碰运气,还是元娘你想得周到。”蓝盼晓看着桌上这点子历尽千辛万苦带出来的钱财,心里总算安稳了些。
说罢,她看向朱姨。
朱姨埋头吃着,碗里的粥似乎成了无上美味,吃得她一刻也不抬头。
蓝盼晓颠簸一路,早起又忙,买米时藏着掖着,同一波又一波好奇的邻人打交道也是耗费心力,此时根本懒得同朱姨费口舌,倒是明宝清睨了她一眼,道:“朱姨素来是个有法子的,怎么?没藏下一个子儿来?”
明宝珊心虚,不由得觑了朱姨一眼,被她在桌下碾了脚,不敢出声,只是红了脸。
“我们俩娘是贱民贱骨头,哪里会遭那些嬷嬷怜惜,脸皮都叫她们剐了一层,哪里还能藏住钱?”
朱姨将一碗粥喝空了,还要再去盛,见众人都盯着她,悻悻然缩回手。
“你自己认了贱,别连带二娘(明宝珊)。”明宝清冷声道:“她可姓明。”
朱姨盘着腿挪了挪腚,心道,‘说得傲气,如今明还是什么好姓吗?’
明宝清皱眉看去,就见明宝珊挤出一丝笑来,伸手也在那小钱堆上搁下两个铜板。
朱姨横了一眼,到底还想着借明宝清外祖家的势好过日子,就也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道:“只这些了,嬷嬷铁钳一般的手,真藏不下什么。”
除了她吞进腹中那一小把金珠银豆。
明宝盈涨红了脸,她忙着照顾痴疯的林姨,一个铜子都没藏下。
明宝清知道明宝盈的难处,没有催逼她,只是瞧着桌上这小小钱堆,再瞧瞧这么些个人,不用算也知道捱不了几天。
明宝清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了一圈,只有明宝锦还带着一个红绳护身符,被嬷嬷、不良人轮番捏了几回,确认里头只有一张符纸而已。
其余人各个头戴木簪,绑布条做发缎,双腕空空,颈上秃秃,能蔽体的这一身不过是下人旧衣而已。
这些旧衣其实是干净的,布料也远比寻常百姓穿得要好,明宝清自己心里过不去,总觉浑身不适,只是眼下没法子开口说自己要沐浴。
“青槐乡上西头的天香庄是我外祖家的庄子,我想着可以去探探口风。”
听到她这么说,连蓝盼晓都为之一振,更别提朱姨了。
“是了是了,您就是我们的活菩萨,快去求求岑司业吧,您是天仙下凡,哪里能捱受这样的苦楚?!”朱姨一叠声地道。
“远不远?”蓝盼晓看着明宝清,有些担忧地问。
她生得太好,荆钗布裙难掩的好颜色。
比明宝珊的娇媚更清雅,比明宝盈的恬静更动人,比明宝锦的稚嫩更成熟。
明宝清也看着这个年轻的继母,道:“倒是不远的,我早些去,早些回。”
她们暂居的这个小院在万年县县域内,所以治安还不错,别处城郊野地根本不能与之相较。
但蓝盼晓还是有些担心,朱姨忙道:“我陪着大娘子去一趟就是了。”
朱姨又瞧了明宝锦一眼,见她额角还有前些日子在混乱中不留神弄伤的淤青块,就道:“四娘也去吧。”
明宝清觉察了她企图用明宝锦多博怜悯的意图,道:“既这样,倒不如朱姨先走一趟,让庄子上的人给我舅舅递个消息,好过咱们跑一趟,却只见了几个下人。”
朱姨目光长远,决定忍下这桩跑腿的差事,以求往后的好处。
明宝清看着她离去的的背影,似乎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但很快,明宝清就收回了目光,转而从堂屋望进厨房灶台前敞开的窗子里。
相比起近处那些未开耕的田,远处的田似乎更油润一些,颜色也更深,老牛慢慢在田间踱步,身后拖着的铁犁就将土块翻得稀松而绵软,一来一回,春发的杂草全部断了根须,化作滋养作物的肥料。
“一
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雁来,”明宝锦忽然念起开蒙时学过的童谣,拍手笑道:“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等待的日子如油煎一般,明宝锦倒不觉得什么,她玩乐的范围很快从庭院延伸至石墙隔断外,蹲在杂草堆里逮刚出生的,小如芝麻粒一般的绿蚂蚱。
长长的草叶像倒置的帷幕,篱笆墙上绕着的藤蔓枯瘦干瘪,还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
一辆骡车赶着落日余晖出现在明宝锦的视线里,她站起身,盯着那骡车越走越近。
骡车上下来个体面妇人,用帕子掩着脸,像是在挡日头。
明宝锦扭脸就往院里跑。
来人明宝清和蓝盼晓都认的,她是舅母王氏的心腹瞿嬷嬷,特来接明宝清去天香庄上见面的。
“这个时辰去吗?”蓝盼晓问。
“是,明一早自会送小娘子回来的。”瞿嬷嬷说。
蓝盼晓瞧着将落的日头,不敢表现出不满来。
岑府在新帝心中的旧日情分,已经被卓氏用尽了,眼下他们处事谨慎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陪着大姐姐一块去,好吗?”蓝盼晓把手轻轻搭在明宝锦身上,明宝锦则看向明宝清。
可这个时候,明宝清竟然走神了。
她的目光虚虚的,疏落纤长的睫毛像一层寡淡的雾,却不妨碍她清晰地看见瞿嬷嬷微撇的嘴角。
“小妹,走吧。”回过神来的明宝清几不可见地挥了一下手臂,明宝锦伸手牵住,觉得大姐姐的手好冰啊。
瞿嬷嬷抬了抬眼皮,道:“大娘子清减了不少,我们夫人看了也要心疼的。”
“让舅母费心了。”明宝清轻声道。
天香庄离得不算太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
佃农的屋舍绕着庄子和田产,烛光从窗户透出来,模模糊糊的。所有的光芒合到一块,还不及天香庄前挂着的那对灯笼明亮。
同样是庄子,天香庄名副其实多了。
走过两道门才到了内院,沿着回廊下缥缈昏黄的灯光一路到了屋里。
王氏正靠在凭几上,似乎精神不是太好,用指尖轻轻点着额头。
明宝清本以为今日能见到外祖母卓氏身边的邱妈妈,但屋里伺候的婢女都是王氏身边的人。
‘如今岑府已经不是外祖家,而是舅家了。”明宝清脑海中清晰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而且还是隔了一房的舅舅。
明宝清的外祖父虽是上一代的家主,但因为膝下无嫡子,庶子才华平庸,所以这一代的家主之位就交给了隔房的岑石堂。
岑家虽不似李、崔、卢、王几大世家那般树大根深,但也两代为官,人脉情面总有积累。
即便明宝清入了奴籍,等风波稍平,再救她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岑石堂原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为外甥女寻求出路。
可卓氏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若是死了就什么都办不了了,更听不得岑石堂左一个等,右一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