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什么都可以。”游飞胡乱抹了把脸,没有哭。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灰黑成什么样了,直到回到青槐乡,绝影在蓝家门口停下,蓝盼晓见到他满脸惊喜,又赶紧回屋去打水。
而明宝锦站在竹门里,一动不动。
游飞忙从马背上滑下来,小心翼翼走过去,却见明宝锦往后连退了几步,摔进老苗姨怀里,又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
蓝盼晓和老苗姨面面相觑,也不知明宝锦这是怎么了。
老苗姨去游家给游飞拿衣裳,赶游飞去水房里洗澡。
严观赶着宵禁回城了,蓝盼晓背着还在睡的孟小果往孟家去。
游飞散着湿漉漉的发坐在堂屋阶上往屋里看,但看不见明宝锦在哪里。
老苗姨在厨房给游飞煮粥吃,明宝清一脚踏进来,看见游飞也愣了愣,随即笑道:“回来了?”
游飞红着眼点点头,说:“大姐姐,小布头生我气了。”
“怎么会呢,她很担心你。明宝清宽慰了游飞几句,又进屋去,见明宝锦蜷在床上,枕边摆着游飞给她买的小泥哨。
哨孔上已经拴了一根红绳,是林姨用她的工钱给明宝锦买来扎头发的,不过明宝锦觉得穿在小泥哨上更好。
“怎么不出去同游飞说说话?”
“他恼我。”明宝锦说。
明宝清笑了起来,说:“他还说你生他的气呢。”
“啊?”明宝锦懵懵懂懂,说:“我没生他的气。”
“那你与他说说话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外头做了什么,听苗姨说,小青鸟救了孟参军家的孩子。”
明宝锦犹豫着穿好了鞋袜,把小泥哨挂在胸前,慢慢走了出去,扶着门框隔了整个院子与游飞对望。
游飞起身走过去,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说:“小布头。”
“你鼻子上怎么破了?”明宝锦问。
游飞摸了摸,说:“磕破的。”
明宝锦垂下眼,说:“对不起。”
“哪有对不起我?”游飞忙道,“别乱说。”
晶莹的泪珠从明宝锦眼眶里滚出来,游飞也哭了起来,两人很快哭得站不住,蹲着继续哭。
等哭够了,又手拉手去吃粥。
老苗姨煮的粥很简单,白米而已,熬得晶莹粘稠;酱瓜一碟,脆生咸香;醋泡虾米,酸鲜开胃,还有一枚煎蛋,发亮的深色酱汁流淌在蛋白被猪油烹出的密密凹洞里。
老苗姨和明宝锦都不会去说这酱油是怎么来的,只要游飞大快朵颐,就比什么都要宽慰人心。
他吃了一头的汗,又跟明宝锦待在一处,两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晚到大家都要休息了。
“我先回家了。”游飞站起来的时候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若没有蓝盼晓抓他一把,他就摔了。
众人都知道他怕回去,但蓝家全是女娘,实在很不方便收留他。
“我送你去姜家住。”姜小郎这些日子全猫在高平乡拍未来老丈人的马屁,所以姜家屋舍有空,就算没有,姜小郎暂时还是光杆,怎么说都会收留游飞的。
“没事的,我要回家。”游飞斩钉截铁地对蓝盼晓说。
但是站在夏初柔软的夜风里,游飞的掌心冰凉,蓝盼晓紧紧地牵着他,走在去往游家的路上。
游家没有人,也就没有灯,天空黑蓝一片,明明知道家就在那里,但望过去,却什么都找不到。
蓝盼晓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游飞收拾好心情。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思绪随着夜风飘飘摇摇,记忆像是被风勾了出来,她听见那个人叫她,“阿曦。”
蓝盼晓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不过是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声音而已。
可游飞却转过身去,又很快转过脸来看她。
蓝盼晓怔了怔,缓缓转脸望过去。
道路那头站着个穿着月白衣裳的郎君,他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从风中奔跑到了她眼前,满眼不加掩饰的思念与喜悦。
“阿曦。”
“阿回?”
蓝盼晓不敢相信,伸手去戳他的脸,然后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随即,游飞因踏空而发出的呼叫惊醒他们,两人赶紧去把跌进田沟里的游飞拽起来。
蓝盼晓羞得面孔粉染,而文无尽只是在看她。
他从小就在看她,看到她哭,看她笑,看她一日日长大,看她出嫁……
这之后,他就看不到她了,就见进侯府向她禀报事宜,也总是站得很远,或者干脆隔着屏风。
可就算这样,文无尽也能感觉到蓝盼晓很害怕,能体会到她在侯府里无所适从。
她母亲生前为她定下的这门好婚事其实并不适合她的性子,只是门第很高,很耀眼,仰首望着的时候都会被刺痛。
但是文无尽不甘心,他放不下她。
侯府落败的时候,他已经在华洲了,一心侍奉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等蓝盼晓寻求暂住青槐乡的书信寄到时,他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文无尽对着空白的信纸出了很久的神,他替母亲煎药、喂药,服侍母亲用膳、入睡。
夜深了,他才提笔,一字一句,冷静克制,没有漏出半分情意。
但他很快就不甘愿这样了,他大着胆,在一封一封信里试探着蓝盼晓的心。
字里行间,他嗅到了蓝盼晓的情意,为此他欣喜若狂,辗转反侧。
守在母亲病榻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枕下都压着那些信,他觉得信里,有她的气息。
但现在,文字虚妄而淡薄的意味已经被蓝盼晓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碾压,文无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够离开她。
“文先生。”游飞觉得这些大人某些方面都蛮有毛病的,无奈道:“你倒是帮我抖抖被子啊。”
回过神来的文无尽干起来家务活来还是挺麻利的,一会子功夫就跟蓝盼晓将游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
神龛里的牌位是游飞自己去擦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灰,老苗姨来打扫过了。
文无尽的包袱里也有他父母的牌位,他走到哪里,香火供奉都不会断。
游飞看着文家父母的牌位,又扭脸看着游家的,心里泛着一种平静的哀伤。
他在蓝家那一阵是吊着精神的,自己不觉得累,可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子,齐齐叹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游家的堂屋里,很快继续了方才那个未尽的拥抱。
蓝盼晓面上的灼烧感还没有淡去,文无尽的气息就又拢了过来。
他自背后抱住了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说,“我同阿娘说过了,我说我要娶你。”
蓝盼晓笔直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文无尽生了张纯良的脸,身材清瘦,可勒在她腰间的胳膊却并不羸弱。
她被他紧紧缚在怀中,几乎像是被缠绕着,而且这株藤蔓所有的细枝细芽都在颤动,鼻息和唇热不住在蓝盼晓耳廓上浮游。
她很快软了下去,就连声音也软乎乎的,但又因为紧张而抻薄了,显得像在低吟,“她,她怎么说?”
“她说好,又说自己的首饰不好看,叫我卖了重新打给你。”脖颈间有热流淌过,文无尽的哭喘声像是热潮一样。
“不要,不要卖。”蓝盼晓呢喃着,“我喜欢她留下的首饰,喜欢那对银镀的小鸟,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我就盯着她耳朵上的这对小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喜欢她手上那只银镯子,我摸过上面每一道纹路,我还喜欢……
她的身子被文无尽转了过去,她未尽的话语被凌乱而滚烫的吻堵住了。
文无尽的气息从没有这么浓郁而深入过,蓝盼晓揽着他的脖颈,几乎是垂在他身上,文无尽贴着墙面渐渐滑下去,沿着墙根屈起一条腿坐着,蓝盼晓也渐渐滑进了他的腰窝里,纹丝不动地嵌在那里。
吻没有停过,蓝盼晓在迷乱间听见文无尽断断续续在说:“她还留下了我,你也喜欢我吗?”
无尽的思念在这一刻有了停歇的时候。
第069章 茄子花
不知道为什么, 水车的声音不会惹人厌烦,离得近的人家夜里听着了,反而睡得更香甜。
今年的雨水要比去岁还少一些, 雨稀稀拉拉落, 根本浇不透田。
碰上这样的年景, 庄稼都是靠一桶水一桶水浇出来的。
卫家就只能这样浇地, 卫家且还没有井,得去河边提水。
到了河边看见那水车就面热眼红,恨不能蹦出火星子来。
可天渐旱起来的时候, 里正就把这靠
水车灌溉田地的几户人家偷偷叫到一处去, 说每日安排一个人去看着水车,女眷守白天,夜里就由他们这些人去守。
游家的田被黑大他们耕着, 游飞就排到了一个守水车的活计, 不过今日不是游飞在守水车, 是里正家的儿媳妇。
她怕晒黑, 躲在那树荫里掏耳朵呢。
听见脚踩烂泥的‘叽咕’声,她一下就警醒起来,皱着眉瞪着眼瞧清了那个鬼鬼祟祟靠近水车的人, 叫道:“卫大郎!你作甚!”
卫大郎吓了一大跳, 讪讪道:“没,没, 就看看。”
他自觉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心虚过后又挺起腰板, 说:“看看也不行?”
里正家的儿媳妇白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家翁的英明有远见。
卫家的人像蚂蚁一样一轮一轮的搬水, 卫大嫂来总是去远些的河口提水,她不愿意叫人家瞧她的弱势。
光是这一早上,她就走了十来趟。
两只桶吊在扁担上,一只是好的,一只快裂开了,水滴滴答答的掉,到田边的时候,那一桶就剩了半桶。
卫大嫂蹲在田边掏泥巴糊桶子,糊着糊着,她又开始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