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时,林清樾环顾着本能想退却的玄英斋学子,缓缓开口。
“诸位,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别无选择。”
“大家皆知我与映兄同住,我也奇怪亲眼看着写好的自讨书竟会没交到学正手里。今天一早,我去问了邵教谕。倒也是巧了,教谕说昨日晚膳时,朱明斋的冯晏竟也去过松鹤居找教谕。”
“还真是他们?”
“因为昨日的午膳还是乐课……?”
林清樾沉静的目光看过来,问话的学子渐渐息了声响,已经懂了自家斋长的意思。
这其实并不重要。
事实便是,朱明斋看不惯玄英斋的人,第二天就可以叫梁映除名。冠冕堂皇地说着最后一名可有可无,那诸生中取最后二十名的玄英斋何尝不一样是可有可无……
今日是梁映,明日也可以是玄英斋之中的任何人。
没有家世的他们,不过是颗随时可以踢走的石子。
“所以,忍耐无用。至少现在在书院这个地方,我们被允许有抗争的能力。”
瞿正阳走出人群,站到林樾身边,爽朗笑道。
“家世努力不了,就只能努力可以努力的名次了。”
“所以,斋长这样说,是想帮我们?”
关道宁穿过学子之间,第二个站出人群。
林清樾的眸光从人群之中不经意扫过梁映,又挪开。她立于在众人期待中,眉眼带笑道。
“我希望,映兄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既然书院肯给一个月的时间,就不应该放弃。”
玄英斋学子们听到自己心脏快速鼓动的声音。
连跨两斋,这像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但因为林樾切实的站在这里,又让他们不自觉地去肖想这份可能性。
“可一个月之内不只是要钻研经典,还有六艺。六艺教谕不似掌事教谕平日里都驻留书院,大都是授课那日抽空过来,我们能钻研的时间怕是不够赶上朱明斋原来的底蕴。”
高泰安缓缓从侧绕出,双手环抱哼了一声。
“他们能有什么底蕴,不过就是一群好吃懒做之辈,自视清高,我看一个也选不上‘艺长’。”
是啊,艺长。
玄英斋学子发现自己差点忘了这回事儿。
就如同四斋掌事教谕会在学子之中选出一位担任斋长,斋长能得到藏书馆看书的特权。剩下的六位六艺教谕也可以在四斋学生之中,选出一位最合心意的学子作为“艺长”,给予一些特权。
只是这才几天,这样的特权选定自然慎之又慎。而且还是从整个书院的学子里面挑选,这若要争,可比斋长更难。
“若是用艺长之便,让几位教谕单独为玄英斋授课,可会好一些?”
“……”
玄英斋学子发现了。
他们斋长惯会用用这张温雅和煦的脸说些惊心动魄的话。
玄英斋包揽所有六艺教谕的艺长,这是他们能想的事情吗?!
“好,那就先这样定了。今日第一堂是‘书’课,别迟了。”
林清樾语气轻快地,催着沉默的玄英斋学子们往斋堂里走。
“在想什么?”一回头,林清樾就看见还伫立在原地的阴郁少年,一双幽黑的眼翻滚着些许晦涩不明,正望着自己。
梁映提起嘴角,蓦然一笑。
“没有,就是觉得斋长果然是,光风霁 月的大善人。”
-
六艺之中,书艺教谕,宁舒,是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子。
不似乐课教谕元瞻的冷淡,礼课教谕周景的严厉。宁舒唇边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上课也是温言细语,极尽耐心,几乎是玄英斋几日来学得最为舒心正经的一堂课了。
在他课上,就连梁映的字也能得几个偏旁的小小认可。
这样的人,你好似永远摸不到他的下限在哪里。
自然也无从知道,上限该如何企及。
“宁教谕。”
离下学还剩一刻钟。
斋中学子们都已经完成了课上内容,现在算是轻松练字的闲暇时刻。
“何事?”宁舒微笑着转过身。
“我想请教如何能当上教谕的‘艺长’。”
玄英斋中一直细密响起的练字声齐唰唰地一顿。
他们的斋长,还真是说到做到。
“噢,你想当?”宁舒并未觉得此话唐突,笑着望来。
“可你的手还不能握笔,今日便算了吧。”
宁舒话音刚落,林清樾便解开了自己右手缠绕的裹帘。只见手心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初初结痂,还显得略有红肿,在白皙如玉的掌心分外显眼。
梁映微微蹙眉,却也知道此时的他不该多说。
“教谕只管说便是了。”林清樾拿起笔沾了沾墨,悬腕于纸上等待落笔。
宁舒有些意外地看来,发觉少年眼神中的坚定,便也不再扭捏。
“若你能写出世上最重的一幅字,我便认。”
重?什么意思?字能有多重?
要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玄英斋学子还未曾研究明白,林清樾便已经有了答案,提笔挥洒。
她这一写倒不是言简意赅的一两句,随时光点滴流逝,洋洋洒洒的字迹铺满两三页纸,粗略一数竟有千字。
斋长,这是要以量取胜?
玄英斋中,此刻谁还心情练字,一个两个都摸到了教谕和林清樾的身边旁观。
梁映就站在林清樾的身后,他看得清楚,今日他的字和之前有些不同。
先前在梁映看来,林樾的字迹还有世俗规矩的体面,每一笔画精准不差,如同书肆刊刻的模版一般。
但这一次,他似乎有心一定要取得艺长这一位置。
眼前的字,每一次下笔都似随心意而动,
笔画如刀剑,字里行间飘逸清隽,却不失力度。像水浪奔腾于海中,苍鹰翱翔于天地,一股意气飞扬扑面而来。
他写得专注,洋洋千字,未有一笔失误,甚至连手心的伤口微微挣裂了都不知。
“你……你怎么知道这一篇……”
林清樾写到最后一字,手心的伤口也再承受不住,滴落下一缕鲜红,混在墨中,落在纸上,这颜色像是勾起了宁舒什么记忆,再不见原先那份平静温和,错愕在他眼中抑制不住的流淌。
“怎么?教谕也知道这位探花的策问行卷?这篇文章论“独断专权”一题,用词刚烈,差点被当时的天子认为大不敬,赐九族尽灭,幸得伯乐斡旋,最终在殿试点为探花。后天子依照其谏言,朝政开明,不知多少性命仰其得以继续存活于世。”
“学生以为这每一字都够分量,教谕觉得呢?”
宁舒一时答不了,他拿过纸页,又细细看过。
像……实在太像了……
林樾的字与那位探花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
“教谕?宁教谕?” 宁舒被摇着回神,他看这都好奇结果围上来的学子们,终于将神色收了收,把纸张放下。
“不错,我认了。”
宁舒定定望着少年清俊的面容,“便由你担任书艺艺长吧。”
“学生谢过教谕。”林清樾俯首行礼。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玄英斋的学子们两两相望,不约而同眼里传递出一个想法。
感谢青阳斋的‘恩赐’。
难以想象,这一遭若没有林樾当斋长,他们该如何忍气吞声。
“你的手。”
“没事,不打紧。”
教谕刚走开,不似其他学子还在琢磨林清樾写下的字,身后梁映双臂环抱走到林清樾身边,深邃的眸光落到林清樾掌心,竟把伤口处看得微微发烫。
林清樾把手心的伤藏了藏,左手拿过一边散开的裹帘打算重新缠上。
但到底是单手,没有那么利落。梁映盯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直接上前把裹帘从林清樾手里夺了过来,重新替她包扎,嘴上自然不是什么客气的话。
“想这么拖着伤,继续麻烦谁?”
。
林清樾弯出一道适宜的笑。
“因利制权而已。”
梁映不意外,这张嘴说话素来都有自己的道理。
“那下堂数艺,斋长大人也要如此出风头?会不会太辛苦了?”
少年抬眸看来,关心没见几分,戏谑和试探倒是一览无余。
林清樾面上大方表示应该的,心里几分怨气缓缓溢出。
她倒是不想出风头,但她没得选。
誰让她命不好,接了个苦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