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说,在书院能知晓你的身世呢?”阿婆打断了梁映胡搅蛮缠的话,年迈的双眸此刻无比清醒。“小时候,你不是总问我,你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为何要和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家伙颠沛流离,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身世?孤儿这一身份已经伴随他整整十七年,到如今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梁映扯了一下唇角,“小时不懂事而已。那些早就抛弃了我的,我又何必惦念。”
阿婆叹了口气,“并非如此,这世间有万般不得已。我现在也无法全部讲给你听,但只要你去了书院好好读书,明德修身,证明了自己,你都会知道的。届时,你或许还会怨恨我没有早点与你说清。”
“我怎么会怨恨阿婆?阿婆是全天下唯一待我好的人,无论我是谁,这点都不会变。”
少年拉起老妇人满是粗茧的手,就是这双手,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
在市井摸爬滚打久了,便知道人与人之间隐瞒、欺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何必要抛弃眼前的一切,去追寻虚幻的真相,分明能抓在手中的才是最真实的。
“我只是无关紧要之人。”老人抽出手掌,温柔地拂开少年眼前的乱发,对上他真切的眉眼后,声音的温度陡然降下。
“入学试,你必须去,否则,便等着我的尸首吧。”
像蛇被击中七寸,梁映猛地抬头。
幽黑的眸紧紧盯着阿婆的脸,不敢置信最后的归处都要将他离弃。
……
入学试前,倒数第二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这会儿往扶风县去的学子已然很少了。
有也是家里困苦的子弟,只用腿脚赶路。守在城门的车夫想要开张,还得需要主动揽一揽“大主顾”的生意。
往门口等了半天,终于教他等到一位撑伞而来的青衫少年。
他一身上好的锦缎料子,袍角的竹纹栩栩如生。腰间佩玉又佩上等的沉香香囊,虽然身边没有一位侍候的仆妇丫鬟,但瞧那容貌清隽,仪态端方的模样,也能猜出来必是清流世家才能养出来的风骨。
“小官人,可是要去扶风的长衡书院?我这马车可直接送去最近的客栈~”
林清樾从安南一路风雨兼程地赶到扶风,已用了半月时光。
于她而言,暗部出身,女扮男装以假乱真不在话下,但她却有个缺点——不认路。
为了不显迹过多,林清樾每个路段都要另换马车。扶风县地处燕国边疆,地方偏僻,她还以为马车并不好寻,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这些包车够了吗?”林清樾温尔一笑,随手递出一块银锭。
“够了够了~”
果然是不知事的贵人!这都够他一个月不开张了!
车夫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把银两收好,屁颠颠地将马车牵来。
林清樾在原地等着,对车夫贪了大便宜的模样并不排斥。
林氏给他捏造的假身份林樾,是清流世家的公子,家中钱财自然不缺。林氏为了身份坐实,自然也给她准备了足够的银钱,她可以凭着林樾的牙牌随时去林氏的钱庄支取。
衣食住行,她每一样都很舍得。
“小官人,请上车。”车夫狗腿地低头哈腰,伸出手臂要扶林清樾。
林清樾本意拒绝,可刚踏上脚踏,却忽然眼前黑了黑,让她差点踩空下一阶,幸而车夫在旁盯着,不然倒真的要出丑了。
“小官人,可是哪里不适?”车夫紧张地扶着自己的大主顾。
“无碍。”
林清樾闭起眼揉了揉眉间,眼前暗色并未消失,她再睁眼只便凭着景象消失前的记忆,踩上对的台阶,状似正常地坐进了车厢。
见贵人坐好,车夫松了口气,扬起马鞭轻快道。
“小官人坐好,我们启程了。”
没了外人看着,林清樾不再收敛,试着运功压下眼前的浑浊。
半响之后,一层薄汗沁在额间,车帘外的扶风县光景这才缓缓映在林清樾的眼底。
凡林氏之人都会得一种怪病,只有皇室的秘药“玲珑心”可以延命。
而不及时服用药的下场总是这样。
一开始会影响五感,先从视觉开始,随后是听觉、味觉、嗅觉、触觉……
到最后便会和阿爹一样,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
半个月前林氏的信鸮毁了林清樾手中大半的药,剩下只够瞒住琉璃和阿爹的踪迹。若要续命,便只有继续为林氏做事。
林清樾没得选,而这时隔四年找上门的差事也着实不好干。
密信中,一上来‘辅佐流落民间的太子’这几个字就镇住了林清樾好一会儿。
燕国上下皆知十七年前,宫中哗变,一夜之间,皇帝宾天。时值三岁的东宫太子不知所踪,三个月后才被找到,似是受了不小惊吓,身子骨孱弱得很,此后便一直养在深宫中。
如今的燕国是景王摄政,虽说没有正经的皇帝,但景王治下倒也算安居乐业,百姓便也很少关注那位鲜少露面的正统太子殿下。
若依照密信这么说,那宫中的那位八九不离十也是林氏之人了。
大抵是林氏想使一招李代桃僵护住皇室子嗣,没成想弄巧成拙。十七年了,竟然才找到真太子?
就这样,林氏还号称燕国皇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燕国的未来,真是一眼就望到了头。
密信下半段,是林氏要求。
京都局势暗流涌动,恐真太子一事已被人有所察觉。需她行事时,对太子身份保密,直至太子在书院学有所成,能堪大任,方能告知。
这样
一来,林清樾很清楚自己这一趟是要当“磨刀石了”。
可林氏大概没想过,这一计划兴许在找到真太子这第一步,就可能失败了。
林清樾从袖中摸出一张小像,这是林氏千叮咛万嘱咐要妥善保管的真太子最新样貌。
——上面笔触寥寥勾画出一个卷发乱须,完全看不清面目的男子。
也不知道是林氏找错人了,还是在她离开后的这几年林氏衰败找不到好画师了。
真要有人拿到这幅小像,哪里能想到这是皇室机密,十有八九都要认为是江湖话本里恶人的插画,还是画得最难看的那种。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长得如此潦草——
行驶中的马车蓦地刹住。
林清樾扶住车厢,缓住自己往前栽倒的身形。
“到了?”
车帘外的车夫扯紧缰绳,怯怯地答。
“尚未,是长兴坊追债的堵在街面了。”
好嚣张的追债。
林清樾侧首,微微掀起一角车帘,却不想指尖一顿。
原来还真有长得如此潦草之人。
“梁大!你何苦咄咄逼人!我老母幼女不要吃喝么?你将这些钱拿走岂不是要我们一家的命?!”街面正中,淋着雨的中年男子被逼得的双目赤红,死死抱着潦草长相之人的大腿当街大喝。
人来人往,一下就围了不少人,多数是对讨债之人毫无人情在指指点点。
那潦草之人一并淋着雨,可他的模样透湿了显出的也不是狼狈,而是更浓重的狠厉阴郁。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他随手抓起男人的发髻,迫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
“我说过今日就是最后期限。你若真这么在意你家老小的活路,我倒有一个法子。”
“典妻你不是换了五贯钱?你女儿今年有十二了吧?刚好也能卖上价。”
“这是说的什么畜生话……”人群中一片哗然。
中年男人愕然盯着梁大,这才明白就算他闹到大庭广众之下,眼前人也找不出一点难堪。
“你卖不卖?不卖,今日就这点钱还要加你条只胳膊,我才能交差。”
“卖……我卖……”
中年男人挫败地低下头。
梁映扯了扯唇角,瞥了眼被他们堵着动不了的马车,一脚把男人踹到街边,跟着离开了。
“这长兴坊行事就是这样,小官人没被吓到吧?”
“有点。”
车夫的声音传来,林清樾正放下车帘,免得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缓缓勾出的一抹笑。
好一个天生恶种啊。
第003章 来杀你(大修)
琉璃:
展信舒颜。一路车马,未曾迷路,已抵扶风,得见目标。明日入学试,可比原来筹划更易实行,不日可归。收信后且去山脚刘婶处备些莲藕,与排骨齐炖,待我回家,正趁鲜时。
雅正的笔迹铺在纸面赏心悦目,把主人直白的馋意掩去三分。
林清樾把信纸卷成筒状,往信鸮脚上的细长竹筒里塞去。
但每每要塞进的一瞬,竹筒便忍不住颤抖。
“……”林清樾无奈地抬眸,“抖什么,都训过了。我是你主子,还能吃了你?”
过于通人性的信鸮缩了缩脖子,还是克制不住对眼前之人本能的颤抖,但又碍于这些时日林清樾对它的训练。它依旧是颤抖着,但却乖乖抬起爪子送到林清樾手心。
扶着爪子,总算把信塞了进去。
将信鸮送走,林清樾对着房中铜镜理了理衣襟,望着其间映出的着青衫的端方君子,眼眸里最后一丝关于林清樾的东西也淡去,正如清流子弟林樾本人一般。
“林兄来了。”
林清樾的身影甫一从常悦客栈的天字号房走出来,便一路得了不少年轻学子的招呼。
如今的常悦客栈特来应试的学子,几乎没有不知道林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