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映的话说到一半就被瞿正阳笑着打断。
“斋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吧?”
“嗯……应该是斋长得操心操心我们。”
小小舍房上空响起一片认同。
“我今日问过邵教谕,他看过朱明斋的卷子,说是以我们斋现在的学识要赶超朱明斋,只是白日上课,晚上温习尚不足够,还要算上六艺补习。精力时间都是问题,我们还需得想个别的法子……”
瞿正阳坐在林樾身边道。
他之前亦是青阳斋的人,对他来说单是考过朱明斋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把整个斋参差不齐,各有偏重的的成绩一块拉上来。
林清樾单手支着下颚,迎上多双同样苦恼的眼睛,略一沉吟道。
“逐个击破呢?”
“虽然学以致用为上,但如今情况特殊,六艺之中只需补足短板便可。水平能与朱明斋相当者,便可带教斋中最不擅长者,不必所有人都统一步调一起补习,三五人成小队,以长补短,互相督促,也可节省不少时间精力。”
林清樾就坐在原位上,视线在少年们不同的脸上穿巡。
“例如,关道宁戴明业乐艺尚佳但数艺不足,可以与乐艺不佳的衙内和宋昌安为一组。瞿正阳、樊恒骑射不错,礼艺稍差,可与杜恒……”
随着清朗的男声一个个念出名字,斋中的声音慢慢静下,他们其实与这位光风霁月的斋长单独打交道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是他们看着斋长在前,却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不知不觉被记住。
而且,不仅仅是被记住,还记得他们所长。
梁映呼吸也慢了下来,这就是林樾。
就像猜到他乱发乱须的隐秘帮他遮掩,知晓他故意引灾上身却仍庇护,林樾总是能注意到无人在意的琐碎细节。
平日里并不招摇,可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便能凭着这一抹温柔闯进眼前。
毫无阻拦。
梁映大抵能懂斋中其他人所想。
因为林樾也是这样对他的。
“如此这般,六艺虽不会长进太多太快,但也不会再拖后腿,剩下每隔三日,晚膳后,若大家愿意便回玄英斋一同研学典籍经册。”
果然林清樾说完,斋中众人皆无反对的。
只是除了六艺,更看重基础和眼界胸怀的策论诗赋无法如此投机取巧。
“当然愿意,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多学多悟……看造化了……”
林清樾指节依着节奏轻轻叩着书案思索,三声之后,她笑道。
“若有外援呢?”
很快,玄英斋就在第二日下学后,见到了斋长所提及的“外援”。
——青阳斋斋长,祝虞。
长衡书院实打实的第一名,但也是出了名的孤僻清高。
“阿虞答应每三日都来我们斋帮忙,若研习之中,有任何不解都可以找我和阿虞。”
玄英斋彼此面面相觑,这可是青阳斋的人啊。
青阳斋大多学子和玄英斋学子家世相差并不多,只是他们在读书一事上更为拼命。毕竟是青阳斋,有着日后可以升往国子监的名额,再不济也能多配一个秋闱解额。
若说他们玄英斋这次为了月底学测的努力,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那青阳斋的努力则是不让其他三斋的学子抢走属于他们的位置。
论起斋中严阵以待的氛围,绝不会比玄英斋差,甚至更窒息。
而第一名祝虞的位置更是青阳斋之中人人都想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的位置。
这样一天学十二个时辰都要担惊受怕的人竟然同意另花时间帮他们?
有点美好到像是圈套了。
难道这又是朱明斋的新手段?
可不应该啊,好歹是斋长请来的人……
祝虞似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瞩目,只轻声道。
“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初时众人并不信这般场面话,但真的坐了下来,试着向祝虞请教时,他们才知道祝虞是真的倾囊相授,手把手确认提问者吃透了其中深意才放过。
那耐心比他们掌事教谕邵安还好。
按理,瞿正阳也能帮同窗答疑解惑,可自问做不到祝虞这般深入浅出地教,不遗余力地讲。
他不得不拽过林樾,偷偷地问。
“你是不是手上有祝虞的把柄?怎么如此为我们斋尽心尽力?”
被分担去不少担子的林清樾望着祝虞来回走动,不曾停歇的身影,由衷道。
“阿虞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
祝虞收尽耳中,脚步顿了顿,清俊斯文的脸上隐隐漫上两分欣然。
一日繁忙,倒也充实。
林清樾踏着宵禁响起的钟声回了舍房。
舍房里亮着灯,这倒奇怪。
依梁映现在的眼睛,哪里用得着点灯。
昨日因着探病,林清樾把木屏风撤了,但当人群离开,梁映并没让林清樾把木屏风搬回来。说是房中沉闷,木屏风挡着风,撤了才觉呼吸顺畅些。
这样一来,今日的林清樾一推开门,就得以一览无余房内之景。
那身上缠着多道裹帘,脚瘸眼瞎的少年竟没在榻上好好修养,而是独自坐在案前,守着一盏灯,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才回来?”
“你能看见了?”
梁映开口和林清樾的声音撞在一起。
林清樾愣了愣,梁映这话问得——
怎么莫名像妻子质问晚归的丈夫?
而梁映说完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速速咳了一声,试图装作没有说过的样子。
“并无。”
林清樾也顺势忽略了过去,背着书箱边往里走边问。
“那怎么点了灯?”
“哦,见你好似不太喜黑,平日睡觉都亮着灯,便就点了。”
少年说得随意,林清樾放下书箱的手微微一滞。
她确实不喜欢黑。
特别是在她开始为暗部执行指令之后。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便会止不住浮现出每一张她所杀过的人脸。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总是紧紧锁着她,好像把她的模样记到地狱里去。
留灯睡,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习惯。
她没料到梁映会去记这件小事。
林清樾眼神下落在梁映的手上,尽管大部分都被梁映压在另一只胳膊之下,但还是依稀看到在没有完全藏起的手背,有一些嫩红色的烧灼痕迹。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摸黑点灯实在为难。
而对于一个察觉不到灼烧之痛的瞎子,应该更是难上加难。
大约林清樾沉默的时间长了些,梁映不自觉把手又藏了藏。
“别误会,这灯是今日医师针灸完,我让他顺手点上的。不是说今日要让我背书给你,我是想着早晚也要用上,顺便而已。”
这倒提醒了林清樾,她确实为了不浪费修养的时间,就算梁映眼盲,也布置了个将前两天所学的书册记诵的作业。只是不知道梁映会如此乖地等着她,还为她点灯。
而且要细说,这乖竟已经延续了两日,实在不像梁映作风。
林清樾只怕是暴雨前的宁静,警惕地多看了梁映两眼。
“今日请了阿虞到斋中教大家,我怕阿虞一人初来乍到,待不习惯便多陪了会儿。只是今日会晚些,之后会早点回来的。”
梁映却没管之后如何,只皱了皱眉问。
“阿虞?”
“祝虞,你们之前见过的,他天资过人,能博闻强记,一个人也顶上半个教谕了,有他帮忙,月底学测胜算能多不少……”
梁映当然知道祝虞。
但什么时候,林清樾与他的关系这般好了?
还阿虞。
“既然梁兄好学,那就背书吧。”
林清樾想了想还是决定舍命陪君子,陪着太子殿下消耗掉多余精力,免得又惹事端。于是刚在床榻坐下的身子重新弹起,挨到书案边,将书册摊开,预备给梁映抽背。
可明明说着等她背书的梁映此刻又突然把嘴闭得紧紧的。
“梁兄?怎么了,突然忘了?梁兄?”林清樾莫名其妙地问。
林清樾问完,梁映周身气压更沉,明明看不见,却倔强地站了起来,摸索着往自己的寝榻走去。
路上连磕了好几下,也是一声不吭。
徒留林清樾坐在原地,捏着书卷的手紧了紧。
这都叫什么苦活啊……
第024章 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