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外,是你阿兄来寻。说是……说是你父亲病重不久于人世了,想与你交代些事。”
他父亲……病重?
不久于人世?
祝虞刚刚还不解的神情,一旦联想到他那大哥,忽然就沉静了下来。
耳边是学录安慰的话语,但祝虞全无心情听进去。
就这般两人一直走到山门。
祝虞远远就瞧见一个短打布衣二十来岁的青年嘴中叼了根野草,正蹲在山门旁百无聊赖地碾着地面。
隔了最后十几步远,学录停下步子。
“祝虞,你们家私我便不听了,我在山腰静心亭等你。若要紧,你还是跟着你阿兄先行归家,书院这边我替你和教谕说过。”
知道是学录心软帮他,祝虞不敢多说什么,弯腰作礼。
待学录的身影到了台阶尽头,祝虞也走到了青年眼前。
他的布鞋正踩中青年用草叶圈起来的一隅囚笼,里面歪七扭八死了有数十只蚂蚁,唯独一只还在这人为圈起的“高墙”之下不肯放弃。
而祝虞这一脚刚好帮了它,这坚持到最后的蚂蚁转瞬就顺着坍塌的一角,飞速地爬了出去。
“啧。”青年皱了皱眉头看着自己千挑万选的小蚁王没了踪迹,颇为不爽地将嘴中草叶吐掉。仰起头,却发现日光太好,刺得他都不看清这多日未见的好“弟弟”。
青年扶着膝盖站起身,身量比祝虞刚好高了一头,也壮了一圈,面上五官与祝虞有四份相似。只是祝虞文气更重,而细看眼中更是有一股不会轻易撅折的拗劲。
而青年则吊儿郎当太多,眼中闪着得永远是算计的光。
“爹怎么会重病?”
祝虞开门见山。
他的阿爹,因他读书误了浇肥的时间,打着一双赤脚追了他半个山头,追到后又将荆条抽断两根。这把子力气和劲头,就算祝虞病死了,也不会是他病死。
青年双肩环抱,边审视着一身规整学服的祝虞,边痞笑道。
“你这书院可太了不得了,看得这么紧,若不是我这么说,你那什么狗屁学录能把你这么快带到我跟前来吗?”
祝虞深吸了一口气,劝自己不该生气。
相处十八年,他早就清楚自己的亲兄弟是个什么样子。
为了达到自己目的,诅咒自己的亲爹要死哪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你这些时日混得是真不错。”青年绕着祝虞,抓起他学服的一角在指尖捻了捻,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好料子,嫉妒的色彩在眼中毫不掩饰。
“这么些天,除了考中书院的那日,竟也不往家中再寄一封信来?爹娘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刺耳的言辞让祝虞闭了闭眼,没有反驳,却气息发沉。
“书院学规森严,平日不得外出,只有昨日旬休,我刚寄了信。而且不是说,自我离家考学就该少与家中联系,家中无钱无力,管不了我死活。”
青年瞥见祝虞那恨不能,怨不得的窝囊劲,勾了勾唇角。
“瞧你那心眼小的样子,那会儿家中谁知道你有这本事,真能考上这长衡书院。”
是啊,一个农户家的穷孩子。
靠着每日去村中学堂偷听夫子上课,一点点读书识字。就算文章写得再好,写完的纸照样第二天便会被裁碎,成了家中糊破洞的窗户纸。
他说他要去考长衡书院的那天。
他
的爹又在他身上抽断两根筋条,她的阿娘骂他不知孝顺,罔顾人伦,将他关在厨房一夜。
冻晕在柴堆的记忆,还恍如昨日。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赶来了长衡,考上了第一名的位置。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祝虞知道。
因为他早把读书当成他唯一的生机。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什么?”
祝虞看破青年的意图。
青年也不装了,伸手到祝虞鼻子底下。
“你考上这书院第一名的行卷给我。”
祝虞皱了皱眉。
“你拿行卷做什么?”
他这位阿兄,拢共认识的那么几个字都是在那帮狐朋狗友的赌桌上。要说他突然发奋,祝虞是不信的。
“你还管我?我自有用!”青年不虞瞪了回去,心想着这小子在书院是长了脾气,竟然敢同他这样大声说话了。
以前爹娘都帮着他,祝虞哪有敢这样冲他的时候。
“入学试的行卷都在书院里面收着,不在我的手里。
“那就去偷来。”
祝虞沉默地看着青年,适才在林清樾面前同春日一般明朗的心迹,彻底被这一点乌黑侵染。
青年见祝虞半响不搭腔,烦躁地挠了挠头。
“算了,你这德性,定是偷不成半路还要被人发现的。那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能证明你是这书院最有前途的学子?”
听出些许端倪的祝虞心渐渐冷下,盯着青年问道。
“你要给谁证明?”
一下被戳破心思的青年急了眼。
“你真有脸问这么多!你可别忘了咱两之间,到底谁叫祝虞!我要我自己名字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的!”
第030章 他是她
祝虞大约三岁时, 家里人都以为他年纪小,不会记事。
但那时他已经记得自己叫过祝虞。
虞之一字作名,非是什么好的寓意。
之所以取虞字,完全是为了替他早两年出生, 但从小体弱多病的大哥祝平压灾用的。
不过到了他三岁, 他那大哥依旧是小病小灾不断。那时的爹娘为了保住大哥, 不惜花费两只鸡和十个蛋的重金请了村里有名的算命师傅来看。
师傅便道, 比起用他人压灾, 还是自己掩了命门更好。
祝虞这个名字便被大哥挪用了去。
随后十几年,祝虞改叫祝平,一直到他为了去长衡书院, 偷偷溜出家门又被逮住的那日。
或许是冬日的柴房把他的心冻得太冷,却又没把他冻死。
祝虞知道自己以祝平的名字断然是去不了的, 他另想了个招。
“长衡书院如今是禹州府学,若是考入,秋闱多半能中。就算再差也是个举人!举人可是半只脚踏进了官途。爹,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还秋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祝平倚坐在厅堂右侧木椅上,拿着母亲刚给他烙好的炊饼就着咸菜咬了一口, 嘴里鼓鼓囊囊还想发笑。
坐在主位,脸晒得黝黑的祝父听了更是直接把面前的茶碗重重地砸下。
“你倒是心比天高,可惜投错了胎!你生在我们祝家, 流着我祝家的血,你自然就得为祝家而活, 你的事儿你娘都替你安排好了——”
祝虞望着父亲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尖锐的犬齿终是刺破了口中的皮肉, 尝着那淡淡的属于祝家的血腥味,祝虞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倘若我说, 我用大哥的名字考进去呢?”
“以后,十里八乡都会知道是祝家的祝虞有出息,考上了举人,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大官,家家户户都会上赶着来咱家巴结……”
“真能考上?”
“此去车马盘缠不会要家里一分钱,若是不中,任凭家中处置。”
单薄的身躯深深地伏下。
就算只能短暂地拥有这个名字,短暂地拥有读书的可能。
总好过困在这里。
……
“是你自己求我把名字借给你的!你都忘了吗?!”
祝平理直气壮的声响,让把这秘密一直藏得好好的祝虞眉角一抽,他率先看了看周围,拉着怒气上头的大哥,又往山门外走远了两步。
“大哥小声些,若将此事暴露,与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祝虞心口忽然一凝。
是啊,大哥从来无利不起早。
他本来只要在家中用祝平的名头乖乖等着享福便好,何故亲自动身,从隔了两个县的家里辛苦跑来就为了要个行卷。
定是有让大哥觉得白得一个举人名分更得利的事儿。
祝虞心渐渐沉下,盯着祝平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他几乎可以确定。
“你把举人的名额卖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祝平吓了一跳。
他一直知道祝虞聪明会读书,但从没见祝虞如此锋芒毕露的样子。
——和家中任打任骂的样子截然不同,一身齐整服帖的烟青学服把他的身形不再显得单薄怯弱。特别是眼里敢于指摘他的那份刺眼光亮,像是一把利刃,把从前的他完全切割了开。
“我只是说秋闱有可能得中,并非必然,你如何能卖?”
“若入学第一名都不能秋闱得中,谁能?只要贵人认下就行了——”
下意识的反驳,祝平一直说到最后一句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上自己的嘴。但马上,祝平察觉自己竟在看祝虞脸色行事,一点面子都挂不住。
“你知道也好,我的份额我想卖谁便卖,谁与你无关!别真以为你的小算盘我不知道,想着从禹州考出去,家里就管不住你?呵,休想!你现在只管把能证明你名次的行卷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