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斋学子一凛,这点人情世故,他们斋是永远比不上朱明斋的。
林清樾无视了冯晏的挑衅,微微侧头笑着安抚。
“坐吧,以元教谕的性子,最重要的还是琴艺。”
也是。
元瞻教谕的性子上次大家有目共睹,应该不会被朱明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了。
两边学子坐好,不远处,元瞻也背着他琴匣刚好走到。
他甫一坐下,便见着书院为教谕安置的桌案上,多了份黑檀螺钿宝匣。他随手打开,一颗颗覆以金箔的香丸整齐摆放,气息馥郁的香丸,还未燃起便已沁人心脾。
“清雁?倒是许久未见了。”
元瞻果然认得,他眉峰一挑,将宝匣捧起,下一刻却弃如敝履一般,看也不看朝身后的草地中一扔。
“先前闻着就头晕,原以为是宫中奏琴心烦,原来是这香难闻。”
玄英斋眼睁睁看着刚要邀功的朱明斋学子嘴张了一半,生生闭上。那滑稽的模样,实在让他们有些憋不住笑。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紧了紧。
长衡书院请的教谕都是什么怪胎。
朱明斋学子见冯晏如此,也不敢再提,只是按照先前计划,对着元瞻拜道。
“教谕,其他五艺艺长已定,学生斗胆,想请教谕今日择定,看我朱明斋中是否有资格胜任乐艺艺长。”
“艺长?哦,我想起来了,听许徽说过,能把我课上省去不少事儿。”元瞻瞥过朱明斋蓄势待发的样子,“也罢,那便选了吧。”
“不过我的艺长可没那么好当,若你们能弹好《水云间》,我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朱明斋中的袁二郎与冯晏交换过一个眼神,看样子是准备充足。
《水云间》是历代琴中难曲,除了技艺变化万千外,更注重的是透过纵情山水的气韵,显出不入俗流的高洁。
这曲子讲究意境,稍有偏差,便会功亏一篑。
不仅考验技法,也考验琴师的心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想到元瞻选了这首。
本欲应声的嗓子终究是没有发出声响。
偏是这时,等着袁二郎活动指节的元瞻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上玄英斋席中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
“林家的,你也试试吧?上次未曾完整听过你的琴艺,我有些好奇到底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境界。”
这话确实,不光是元瞻好奇,玄英斋的众学子也好奇。上次斋长光是替他们纠正琴音,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让他们足够惊艳。
这次完整一曲,想必就算朱明斋再耍些小聪明也无用。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林清樾却虚握掌心低头答道。“实属旧伤未愈,教谕不若看看我斋学子关道宁,其琴艺卓绝也可代玄英斋一试艺长之席。”
说着,她侧身转向关道宁。
“我?”突然被点名的关道宁懵懂地抬头,似一点也没想通怎么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玄英斋其他人也愣了愣,都没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斋长竟选了这个理由。
梁映的眸光自然而然落向林清樾的手掌。
早上他为自己束发时,他才见过,那掌心里只留下了一条细细淡红色的疤痕。
林樾是故意推拒。
元瞻此人虽脾气古怪,却也没有逼人奏琴的嗜好,见林清樾无意与朱明斋相争,便兴致缺缺地挪开视线。
“也是,《水云间》可是那年琼林宴后再无人敢奏的乐曲,若非胜券在握,可轻易不敢弹呢。”
冯晏又在那儿,看热闹似的一语双关。
林清樾温和的眼底划过一抹倒胃口。
杀人不敢杀,恶心人的事儿倒得心应手。
勿张扬,避祸端。
林清樾记得自己在那小小的林氏钱庄反问掌柜。
“若我不避呢?”
“族中看重大人,自是会保大人无忧,但与大人相关者便不好说了。”
……
冯晏便知道林樾定是收到了林家的警告,他扳回一城地弯起唇角,阴阳怪气道。
“林斋长怎的如此娇贵,艺长之席先前你们玄英斋不是连命都敢豁出去争,倒在这点小伤上,是瞧不起我们朱明斋呢?还是看不上元教谕的乐艺课呢?”
真是得寸进尺。
林清樾微微敛眸,刚要说什么,关道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过来,附耳道。
“斋长,我这琴艺虽凑合,可是我通晓的那些曲调实在上不了台面,硬要去比,恐怕要惹元瞻直接给咱们斋学册上每人记上一笔。要不……还是您上吧?”
林清樾扭头,从关道宁的身后看到了一众学子担心的眸光,稍顷,她颔首轻道。
“……好,我知道了。”
“噢?又要比了?”元瞻看林清樾动手调整琴身,那垂眸时清正之态,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那便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本事吧?”
先演奏的是朱明斋的袁二郎。
他的技艺确实有几分天赋,一曲之中高水流水之状真的豁然眼前。
教授此曲的琴师更是与袁二郎说过演奏此曲的小捷径,那便是宁可放弃花哨的手法和音准,也要将这曲中之意尽数表达。
而这,也正是对准了元瞻的喜好。
上堂课后,袁二郎便发现元瞻弹琴并不注重刻板的曲谱,而是随心而发,这份洒脱飘逸才是成功之必然。
袁二郎一曲结束,果然看到了元瞻认同的眸光。
接下来就是林樾。
只是曲中才刚过了三分之一,冯晏便有些憋不住畅快地打起了折扇。
林樾果然没有张扬,选择了用最规矩的手法弹奏。初听和袁二郎差别不大,但一看内行人的元瞻表情便知,这不是他想要的琴声。
冯晏还当林樾有多不屈的骨气。
面对权势,还不照样要向他俯首。
两者演奏完毕,元瞻微微拧着眉头看着缓缓收回手掌,安静跽坐的少年。
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琴音。
“你这曲《水云间》虽完美无缺,可空剩技巧,琴声无趣至极。还不如朱明斋,虽有不及,但志在高远。”
“艺长便由你来当吧。”
被元瞻指明的袁二郎喜不自胜,连忙谢过。
竟然输了。
玄英斋大多学子不懂元瞻说得什么琴声无趣,在他们听来明明斋长手下传出的琴音也足够恢弘震撼,怎么可能比不过朱明斋。
下了课,眼见朱明斋小人得志,竟和学录申请,要将林中四十床琴尽数搬回他们的朱明斋中,玄英斋终是忍无可忍。
“定是你们耍了花招,我们斋长的琴艺哪里输了你们!”
“怎么,输不起便要血口喷人了?”冯晏嬉笑着扇着折扇,睥睨着玄英斋无知的面孔。
“你们真当林樾是什么神人?”
“不过是没有父母教养,养在穷乡僻壤的棺材子。在京都,林家甚至都不愿提及。你们这样上杆子巴结,他身上除了那点林家愧疚给的钱财,什么都给不了你们。”
霎时间,刚刚还替林樾不平,吵闹成一片的玄英斋学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向了人群之后,向来光风霁月的身影。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将那明朗尽数吞没。
这该是林家家私,不可宣扬的隐秘。
却在此刻,被公之于众。
第033章 嫡惨子
棺材子, 代表着孩子是伴着鬼气降生的。
天生的灾厄之相,但凡面世,便不可避免被人人唾骂、嫌恶、避之不及。
天知道,当冯晏从先生那里打听来林樾的真实身世有多兴奋。
自那一刻起, 他便期待着亲手将那无数追捧的无瑕白玉, 贬为不值一文的恶石的瞬间到来。
可事态的发展, 好像和他想象之中的场面不太一样。
一片被贸然的隐秘砸中的沉寂中, 一具高大的身影盖过所有望来的视线, 从阴影中踏步而出。阴沉天际下,一向沉郁的双眸竟明亮锐利,犹如利刃出鞘。
“看来你也很清楚, 现在与你为伍之人,在意的只是你通判之子的名头, 而非你冯晏这个人。”
那是也不顾及一点隐晦的直白说辞。
大胆犀利,又诡异的,无人第一时间反驳。
在朱明斋学子彼此还在看眼色犹豫着怎么找补时,冯晏眼里的笑意已然散尽,只有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扯着。
“你说什么?”
梁映似一点也没察觉冯晏溢出的阴翳和威胁, 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故作的单纯。
“礼、书、射、御这四艺艺长,你是因为不想才不当的吗?”
朱明斋的呼吸声更静,几乎到了停滞的地步。
骨节在冯晏掌中嘎吱作响。
梁映知道自己成功地踩中了冯晏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