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 琴前的少年已经将神色收敛如常。
林清樾没想到此时应该正在膳堂用饭的梁映会这么快回来。还恰好撞见了她为了试音随手弹起的《水云间》。
此刻再装作技艺不精, 就未免太瞧不起梁映了。
她拂过手边琴弦, 轻轻道。
“你知道么, 当琴师能被世人所认可时,往往都已经形成了独属于他的琴风,就像……”
“就像铁匠会在自己锻造的兵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独一无二,一看便知。”
林清樾微微一怔抬起头。
明黄色的烛光将走近的梁映轮廓映衬得柔和, 就算她说着毫不相关的话,他也不在意,甚至顺着她的话意,一点就透了她想要说的。
那眉宇之间,林清樾找不到一丝对她隐瞒琴技的责怪、探究, 而是一种莫名的信任。
就好像哪怕她今日和冯晏站到一块儿,他也会相信她是有自己的盘算。
“你不想叫别人发现教你弹琴的琴师?”
林清樾提了提唇角,她的太子殿下
果然聪慧。
“正是。有关他的事儿, 最好都不要提及,因为很容易惹祸事上身。所以梁兄应该能明白, 一时的输赢不重要,这不是照样也有琴可练么?”
梁映目光落到林清樾指向的琴。
这琴十分“新鲜”, 桌案下的地面还堆积着木屑,刻痕和凹槽显然都是不久之前才新增的。
看着比起课上的琴还差了许多, 但至少也有了雏形,拿来练手,用到月底学测之前应该也是够用了。
“我本来是上山想砍块木头拿来斫琴,不过路上走歪了,幸而碰见了邵教谕。他好心将他手上一把斫了一半的琴拿给了我,虽改得还是粗糙了些,但大致练练无妨。”
林樾言出必行,梁映并不惊讶。
他很快就从堪称神迹之速修好的琴身移回目光。
“他……对你很重要?”
梁映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但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在桌案下的指尖在看不到地方,一点点陷进皮肉。
林清樾尚在介绍琴身的手蓦地停下,转而抬眸看了过来。
那眸光似明晰,又似混杂几分晦暗,梁映被看得喉间微微干涩之际,就听那声音并未完全避讳他的问题,轻轻道。
“若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教会我的不止是琴艺……”
话意刻意在舌尖顿了顿,林清樾望着少年追寻而来的视线,戛然而止地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但每个人皆有自己的隐秘。”
“想必梁兄能理解,若是有朝一日能说了,届时,我再第一个告诉梁兄,好吗?”
明明没有一个确切的交代。
有朝一日,也不知是有生之年的哪一日。
可梁映的耳畔却被“第一个”这三个咬字填满,平平无奇的字眼他无声重复在自己的齿间,竟升起微微的热度,将他前一刻还无法不在意的心口熨得服帖沉静。
梁映想,来日方长。
林清樾本还想再替这把临时做成的琴仔细调下音阶,可梁映却不让,举手将琴从桌案上收走,又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铺开。
“食能以时,身必无灾。”
先前林清樾送给梁映的话,这会用回了她自己的身上。
乖乖吃了饭,林清樾便在烛光下时不时弹拨琴弦,校正琴音,而梁映则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这时辰两人一时都没注意,直到上半夜才堪堪结束。
等到林樾那厢传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梁映才敢从床榻之上起身。
梁映没有忘记今日是和阿清约好习武的日子。
但一直拖延到现在,已经晚了许久,梁映担心以阿清的性子,不一定还会在山崖等他。
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梁映还是摸黑上了山。
果然清冷月色下,空寂一片,不见少女。
只是在她先前坐下的位子有些突兀地摆着一块略显笨重的石头。梁映挪开一看,石头底下竟是压着一本薄薄的手札。
他随手翻阅,上面字数倒不多,更多的是些寥寥几笔就勾画出的习武小人,将一套基础的步伐招式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这倒像她的作风。
怪不得会放心离开,有了这样详细的描述,就算是毫无习武经验,也能很快领悟,而不会出现太大偏差。
梁映对着月光,把手札上的内容记熟后,便开始一招一式地付诸于行动地练了起来。
高悬的明月,将少年一人孤寂练习的影子拉得很长。可少年却像是察觉不到这般苦寂,一遍又一遍,毫不在意爬上额角脊背的层层汗意,务求将每一个步伐的方位和角度都踩到最精确。
其实按照少女在手札上留下的字迹,并未要求他一口吃成个胖子,第一日他只需要大致记住步伐就行。
可梁映无法就此甘心。
他稍稍闭眼,冯晏今日的猖狂神色便出现在眼前。
拂云楼那包含杀意的字眼已经初步浮现出了痕迹。
他不会允许。
……
夜色消逝,晨钟又响。
林清樾因为前夜的‘偷懒’之举得了个好觉,起床时感觉自己精神稍霁,因而心情都不错了些。
拢好衣襟,却不想刚绕出床榻就看见一衣冠端正的少年,正坐在书案旁边,借着晨光,捧着书认真看着。
面对这样的勤奋,林清樾微微惊愕。
她没记错的话,少年是清晨才从山上回来的。
“怎么了?”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左右看了眼自己身上,“是哪里有错?”
林清樾摇了摇头。
只是有点羡慕这样不用睡觉的精神头。
不像她,稍微少了些觉,就容易头疼。
今日书数两课,便没有昨日的提心吊胆。
就是林清樾在人来人往的书院斋堂里行走时,不免碰上许多异样的目光。
她的身边除了玄英斋的学子,几乎没有人再靠近,仿佛她是什么身染恶疾的病人。
林清樾本人对此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玄英斋的众人颇有些为她打抱不平的埋怨。而这一点,尤其在晚课时,祝虞找过来说暂不能帮玄英斋温习功课时尤甚。
“不是吧?祝兄,怎么连你也这样?”
“亏平时斋长对你这么好……”
“没想到……哎,是我们看错人了……”
祝虞找来玄英斋时本就血色不足的脸,被学子们你一眼我一句的说得更加苍白。细直的眉越听拧的越紧,但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所有小话,这才抬眼看着林清樾,哑着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
“真的假的?整个学院都朱明斋那帮碎嘴子传遍了,你不知道?”
玄英斋学子看了又看,虽然难以置信,但祝虞好像真的不知道冯晏做的那档子事儿。
怕勾起林清樾心中不快,瞿正阳偷偷贴到祝虞耳边解释了两句,祝虞听明白后,那一双素来沉静的双眼霎时睁大,又无措地看向林清樾。
“我真的不知道。实在是最近……有些琐事缠身,抽不出空来玄英斋了。我……我还备了些平日读书的心得,并非是因为冯晏之故才——”
“我知道。”
林清樾看祝虞一时心急,想从怀里掏出什么证明自己的话,但越掏反而越找不到,急得鼻尖一瞬都开始冒汗,她忙伸手拍了拍祝虞的肩,柔声道。
“你有事就先忙,斋中都知道你的好,不会真误会的。”
祝虞还在怀中寻摸的手渐渐在这轻缓的嗓音和力度中,安静了下来。
她一点不认为什么棺材子的身世能把这样一个人轻易埋没了去。
比起她这般疲于奔命维持谎言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结识更有前途的人才是。
“我才想起心得我没带……之后再给林兄拿来吧……”
祝虞不太会撒谎,低头快速说完便想转身就走。
可谁料,不注意从怀中抽出的手竟带出了许多不该出现在书院的纸页,分扬飘然着落到地上,那些悉心隐藏,难以启齿的隐秘此刻尽数落在人前。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祝虞脸色彻底白了下来。
她尽可能快地在所有人还没看清的时候,蹲下身将纸页一一收拢,可还是不如众人这么一打眼……
“呀,这上面画的是春|宫……”
“这字……好像是祝虞的?”
祝虞惨白的脸在轻微的言语声中又涨成不自然的红色,掌心的纸张终究因为主人的羞愤而被捏得骤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偏偏在她最想保住体面的人面前……
祝虞近乎自暴自弃,收起纸页的手彻底停了下来。
可耳边却还是在传来窸窸窣窣的纸页声音。
祝虞怔忪间抬头,却看到一群弯下身替他捡起纸页的玄英斋学子们。
“这可要收好了,别让教谕看见。”
瞿正
阳嬉皮笑脸地把他收起的纸页递到祝虞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