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络子……是阿婆的手艺。”
他不会认错的。
握着这轻巧的络子,梁映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林清樾身侧的小臂,语气急促道。
“她还活着对吗?”
林清樾温声:
“她知道你学测考得很好,托我给你带的。这络子用来装玉刚好,也是望你之后能君子如玉。”
话声落下,少年已然用缠着层层裹帘的右手把络子贴在心口,似想从中感受到那一份
仍然鲜活的体温。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看到少年终于完全松懈下神情,纱帘之后的林清樾也松下一口气。
“这就是了,别去烦忧未曾到来的,你现在只管珍惜当下,人和事都一样。”
听着林清樾的话,梁映捏着络子,怔然之中眼前浮现起一张面孔。
……
净业寺山脚前,熙熙攘攘。
特来拜佛的人竟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多。不过多数还是布衣百姓,一水儿的烟青色学服矗立在人群之中十分打眼。
“斋长他们还没到吗?他们马车怎么比我们牛车还慢了些?”
为了拜佛显得心诚,关道宁起得比往日上学还早,这会儿困得直打哈欠。
“许是怕太颠簸,扯到伤口,慢了些吧——”
祝虞刚说完便看到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马夫把脚踏放好,一挺拔端正的少年便率先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其风姿俊逸,一下车便使得许多前来求佛的姑娘们眼前一亮。不过本人倒是并无察觉,下了车便转身抬起手掌,候着里面的人出来。
那车帘再次掀开,没来得及撤走眼神的姑娘们,眼前又一亮。
那欠身出来的少年竟容色更加昳丽,此刻看着前一人伸出来预备接他的手,浓直的眉微微皱起,更恍如丹青圣手笔下最生动的那一张。
“腿又没断,不用如此。”
林清樾对梁映再无避嫌之想法,倒让梁映开始不自在起来。
克制住不去触碰那近在眼前,他明知温暖有力的手掌,梁映低着头堪称匆忙地下了车。
“这下人齐了,各位同窗我再提醒一次,从这里到净业寺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阶,甭管求的是仕途还是平安,咱们一定要心诚,每走一个台阶都记得默念一次心愿,千万别漏了。”
瞿正阳说完便领头默念着踏上第一个台阶。
“他倒是虔诚。”高衙内看瞿正阳踏上第一个台阶闭眼冥想的模样,随口奚落道。
祝虞却深有体会。
“心有所求的人才会如此。至少说明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挺好的。”
说着祝虞也闭着眼,有样学样地踏着台阶,想着心愿。
“哎——你们都来?”高衙内嘴上不屑,但一看到身边所有人各个虔诚,他虽没闭眼,心中已然开始疯狂默念。
——我要光耀门楣!
“咱们也想着心愿慢慢走吧。”
林清樾侧头对梁映露出一个笑来。
梁映喉结微微滚动,将视线从林清樾的脸上移开,故意打破这美好氛围道。
“曾有人给钱让我帮他一步一步磕着上去求愿过,也没灵验。不必奢望于此。”
“那不去奢望就好了。就当是个见证,许多年后你再次想到今日,想起你现在的心愿,至少会被提醒,当初的你是什么样子。”
是未曾设想的理由。
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也不奇怪。
梁映回首。
树影婆娑着,将明媚的日光挤碎成星星点点,落在眼前之人的发间、眉眼、肩前,像极了造像时一片片镀在佛身上的碎金。
正专心阖眼祈愿的人浑然不知,此刻的她才像俗人求而不得的神祇。
梁映放任自己在这一刻,肆意描摹她的模样,然后完整地刻印在心中。
他不知他的小神祇有什么愿望。
但他希望。
她所愿之事能得圆满。
如果一个人不够心诚。
那两个人会不会更灵验些?
第055章 正少年
净业寺前朝为彰显皇恩, 为祈福所建。
耗时耗力,光是这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便花费十年时间一点点用从南边运来上好石料建成。
如今前朝化为史册中的几页,这石料却耐住了岁月的打磨,百年如一日地聆听着人们的心愿, 越加坚实可靠。
瞿正阳所说每步一念的诚心, 又在一边三步一叩的人面前, 少了些许份量。
而三步一叩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知心中抱着怎样无能为力的缺憾, 促使着他们叩拜时动作不敢有一丝偏差, 每一次伸臂、屈膝、伏倒,都大开大合到了极致,只是旁观也觉得声势惊人。
林清樾和梁映几次走得慢了些, 就被后方闭眼叩拜的祈愿人不小心卷到袍角,歪了歪身形。
若是平常, 林清樾只当新奇。可现下梁映左肩伤势摆在面前,林清樾不得不提防一些,免得这伤口又出什么意外。
“这净业寺没想到香客如此之多。”
梁映见林清樾说话间,自然而然地换到他的左侧,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那些无心触碰, 心中如春风轻抚,再努力的刻意冷淡,此刻也化了开。
“只是这两年人多了。”
梁映在扶风也住了七年, 自是清楚。“西北边疆这两年战事频起,燕军几番铩羽而归后, 割地予胡人一州十二县。临近的百姓唇亡齿寒,纷纷往离得最近的禹州逃难。你今日看到这些祈愿之人, 多数是妻离子散的外乡人求神庇佑家人平安。”
林清樾颌首。
当年燕国开国时一统河山的辉煌已逐渐没落。如今的燕国,亲王摄政, 朝野离心,所以林氏才对找回流落太子一事权衡再三。
从隐藏太子身份便可知,林氏不敢直接将整个燕国的未来直接赌上。他们想要拥护的,是能让燕国回到国之盛时的明君,而非匆忙送上一个无德无才、只能受人操控的傀儡。
由此,林氏自知道这位太子下落,便以赤胆忠心为名,步步安排着太子的人生。
若不是她这个变数……
林清樾望着就站在眼前的梁映,看到的是学测刚结束的少年郎,却也看到了人生尽头,孤寂坐在至高之位,被权势吞没的陌生天子。
“小心。”
林清樾失神的须臾,一阵罡风突然卷上她的下腹。
梁映本能地想用左手相护,可实在用不上力,只能侧身把林清樾往自己的怀中一带,不让人因为冲击摔倒。
“哎哟——”
等那“罡风”出声,林清樾这才看明白,原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脑袋撞上了她。
这一撞还不简单,小孩脑后两根长辫儿正好卡在她丝绦所挂的环佩之上,因她的环佩雕工细腻,那发丝卡在勾缝之中一时解不开,小孩微微一动就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这玉怎也不配个络子,勾得我头皮要掉了~”
林清樾本还细心在解,听到小孩恶人先告状,气极反笑。
“你这小孩儿,先撞的我还有理了?”
“我也没说错嘛,人群行走磕磕绊绊常有的事儿,你的玉把我勾痛了,受伤的可是我~”小孩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从一副我要闹了的假哭起势。
林清樾笑问:“你待如何?”
“不如,买个络子吧。装玉最好了,防勾缠,还不容易丢。我这有个络子做工上乘,便宜点,只要你三十文。”
看着小孩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络子,林清樾总算看完前头一堆的铺垫,等到了“正主”。
三十文一个,价格有些虚高。
但林清樾看了看那络子打得还算精美,倒也不算太过分。
可惜,小孩光看他们衣衫靓丽,乘风闲聊,不差这几个钱,却算不到,其中一个君子衣冠下藏着个狠心肠。
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梁映的袖中甩出,一下就贴在小孩的长辫儿上。
“几根头发,割了就是。”
冰凉的刀刃贴在小孩头皮,小孩面色一白,这才知道自己惹错人,想偷跑,可无奈越着急,头发丝缠得倒越紧。
眼看刀刃划下,小孩后悔不已地闭眼。
“算了吧,这是这小孩的长生辫,看他还小,割辫子还要晚上几年呢。”
长生辫?
从小披头散发的梁映顿了顿,疑问地看向林樾。
林清樾继续温声道:“小孩若生来体弱多病,父母会编个长生辫,给孩子避灾避难,保长命百岁。一般孩子长到十二三才能剪。提前割了,未免断人心愿,他错不至此。”
梁映看着自己手上提溜着的,养得很好,快有小臂长的细辫,还是头次听说。但见林清
樾有意宽恕,这才施施然放过。
这是什么天籁。
小孩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看见被自己讹上的公子以德报怨,心里顿时愧疚了两分,不敢再乱说,乖乖让人解发。
“阿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