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娘发现了他这个动作。
“世子哥哥在找谁?”她也跟着四下看。
周景云笑说:“没有,我是看看家里人来齐了没。”
周九娘哦了声:“世子哥哥在找父亲啊,父亲不回来了,说别院的菊花要开了,走不开,让我们去别院见他就行。”
父亲么,周景云笑着点头,视线还是扫过厅内。
但总觉得,还少了一人。
“少了谁啊?”周九娘站起来认真看,“除了在外的,在家的家里人都在啊。”
周九娘的动作也引得大家都看过来,说笑声一顿。
“怎么了?”
“找什么?”
厅内响起询问声。
旁边的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他。
周景云忙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是想敬所有人一杯酒,以赔罪,让大家受惊了。”说罢俯身一礼,再起身将酒一饮而尽。
厅内诸人都笑起来,纷纷举杯共饮,恢复了热闹。
周景云的视线没有再四下看,认真专注地吃眼前的酒菜,与身边的人说笑。
东阳侯夫人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握着酒杯,视线忍不住四下看,适才周九娘和周景云的话她听到了,其实……
她也觉得少了什么人。
但不应该啊,在家的人都在了,不在家的人,也就那几个。
真是莫名其妙,可能是因为担心周景云,许久没睡好,人都恍惚了。
东阳侯夫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如今晦事已消,前程安稳,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了。
……
……
或许是因为多饮了几杯酒,周景云有些没有睡意。
他的睡眠一直很好,不管是在外监学,还是在监事院的牢房里,怎么回到家里反而睡不好?
周景云在床上翻个身,手在枕头下摸出一卷书来。
他坐起来,看到是一卷志怪杂记。
他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书了?还摆在床上,很显然是睡前读。
而且是下卷。
所以他已经读完了上卷?
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景云看着手中的书,眼角余光看到外间有人影,他下意识抬起头张口“……”
似乎有什么名字要脱口而出,但又脑子空空说不出来。
“你——”
他最终冒出这一个字,看着外间,夜灯昏昏,秋风摇曳,树影投在窗上,空无一人。
门外响起轻轻的问询声。
“世子?有什么需要吗?”
婢女春月,周景云心想,这个名字没有丝毫磕绊就冒了出来,可见他的脑子还是正常的。
“没事,你下去吧。”他说。
门外婢女应声是,细碎脚步退开,旋即夜色里有低低的婢女们说笑声传来。
“……春月姐姐,留在宫里不好吗?”
“在宫里还用值夜吗?”
“那位婢女,不是那位皇后,性子好不好?”
是了,先前楚王的婢女以及女儿都在他家寄养过,那位女子也是从东阳侯府出嫁的,春月侍奉过这位女子。
如今已经册封为皇后了。
这也代表着新帝与周景云不一般的情谊,所以就算周景云一直被关在牢房里大家也没觉得有生命危险。
春月的声音随着秋风从窗缝里飘来。
“……是个很好的人。”
“不过别议论了,是皇后呢。”
婢女们的嬉笑声散去了,夜色恢复安宁,周景云握着手里的书微微出神,下一刻挑亮了夜灯,靠坐在床头,翻开了一页。
“……唐余千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
“……徒行晚归,偶与美妇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注)
……
……
明亮的御书房内,有视线从前方投来,审视。
周景云抬起头,迎上年轻帝王的视线。
年轻帝王的脸色有些苍白,人靠坐在椅背上,似乎有些倦怠,但他的双目有神。
曾经蹲在公主府外惶惶不安的孩童,以及京城花楼船上浪荡嬉笑的少年,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目光清冽,笑意浅浅,带着几分亲切,但更多的是不可捉摸。
“世子,没睡好?”李余含笑问,视线在他脸上巡游,“看起来脸色不好。”
周景云低下头施礼:“看书看过头,没睡好,陛下见笑了。”
李余笑了笑:“世子是个读书人,牢房里不能尽兴读书,此时书海畅游也不奇怪。”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桌案上摆着的请求外放的奏章。
“你想继续去做监学?”
说着又笑问。
“还是想离我远一些?”
这话如果是纨绔子弟上官月说,听起来只会想让人打他一顿,但如果是皇帝说……
则会让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李余一笑:“我原本是想回朝堂做些不一样的事,但试过了,觉得我还是更适合做监学,监学可不会离陛下远,监学选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余也笑了,低下头翻看另一边的几本册子:“朕看你这几年在外监学做的……更多的是维护先帝,或者说,蒋后时候下发的进学选官之举。”
周景云垂目:“是,我认为,蒋后时候推行的政策,更能选拔有才学的人。”
或许是因为监事院张择等一干人被查处,周景云也不避讳提及蒋后了。
上方没有声音,阔朗的殿内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一瞬间,李余的声音响起。
“好。”他说,“不管什么时候的吧,好用就好。”
伴着轻轻的奏章被扔在桌子上的声音。
“朕准了,你去吧。”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李余。
李余低着头没有看他,察觉视线后才抬起来,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世子,舍不得,朕了?”
先前,似乎,残留着一些他与楚王之间的荒唐言。
不过周景云倒是没想到从李余口中听到这个调侃。
这一刻,站在眼前的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浪荡公子。
周景云笑了笑,俯身一礼:“臣谢主隆恩。”说罢告退。
刚退步,被李余唤住。
“世子,走之前,要见见皇后吗?”
皇后?
周景云抬起头,看到李余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看着他,还带着些许探究,似乎要从他眼里看出什么……
皇后与他是有些渊源,毕竟从侯府出嫁的,但也仅此而已。
“臣恭祝陛下与皇后恩爱如初。”周景云说,再次一礼,对着后宫方向,“皇后千千岁。”
李余哈哈笑了,笑的倾身拍抚桌案,又被呛到咳嗽,他按住胸口,发出几声闷哼。
周景云看到他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都没有了颜色。
这……
“陛下?”他回身上前几步。
李余抬手制止他。
“朕没事。”他说,一手按着胸口,看着周景云,惨白的脸上带着笑意,“你走吧。”
周景云定定看他一刻,最终没有再问,俯身一礼退出去。
这一次李余没有再唤住他,看着周景云的身影消失,看着殿内安静,看着深秋的日光在地上挪动……
似乎过了很久,椅子上如同石雕的李余喃喃。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