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言面带笑意,“多谢陛下厚恩。”
那人闻言却有些难为情,“微臣这里还有陛下的旨意。”她倏地将那圣旨打开,“姑苏督监秦不言,狂悖难驯,有违圣意,特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钦此!”
秦不言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如今恩威并施,直让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秦不言将圣旨接过,又反省近来言行,深觉并无悖逆之处,“陛下这是……”
那官员有些同情地看她一眼,离得近了些,低声道:“陛下这也是权宜之计,庆云女史将这圣旨交到微臣手中时,还曾特意嘱咐了几句,只说让秦大人不必忧虑,日后功劳补过,陛下还会有赏赐。只不过,若是不设以明目处罚大人,帝卿那里不好交代。”
秦不言嘴微张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直到那官员离开,她还愣在原地。
等她回过神来,又发觉慕容霄还在,她笑了笑掩饰尴尬,侍人已经为慕容霄撑起了伞,只听他道:“秦大人若是有难处,只管向我慕容府开口。”
以慕容霄的武功,方才那人的几声低语自然可以听到。说到底,这也与他有关。秦不言道:“慕容家主的好意,我自然不会推辞。只不过,比起这半年的俸禄,等年关入京述职之时才令本官头痛不已啊。荣大人如今已官拜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员考核,不知道荣大人会不会大度一些,不这般记恨本官。说不定,便是荣大人自己向帝卿透了风声,放任帝卿闹将起来,借用陛下的手来对付我,真是难办哪。”
如今已过了两月的光景,骤然听她提起荣蓁,慕容霄停下了步子,“那也只能祝秦大人好运了。”
秦不言感叹一声,道:“听闻都城中帝卿府外车马如龙,不少人巴结奉承,却不知我可还来得及啊?”
慕容霄淡淡道:“她既已身居高位,寻常的东西只怕也入不得眼去。秦大人还是另觅他途吧。”
不过秦不言还是送了些贺礼到了都城,恩生摆到姬恒面前,“这是姑苏秦大人送来的。”
姬恒饮着茶,漫声道:“收与不收,还是问过大人吧。”
恩生又想起今日子芸来回话,同姬恒禀道:“今日户部尚书冯冉在府中设宴,邀大人过去。大人已经应下了,说回来的晚些,又难免饮酒,怕酒气熏到殿下,今夜便先宿在沁园,让殿下不必等她了。”
姬恒眉心蹙起,“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那冯冉一向耽于酒色,还喜服食寒食散。更在府中蓄养清倌,平素还让自己的宠侍来待客,可有此事?”
恩生一听便知道姬恒怕是介意此事,只点了点头,又道:“其余几部长官都已请过了,大人也不好不给冯尚书颜面。”
姬恒不悦道:“你让子芸好生守在荣蓁身边,若是有不妥,直接将人接回府,大不了本宫背上这悍夫之名。并非是本宫见不得那些腌臜事,只是冯冉这酒色习气实在不堪,本宫怕荣蓁伤了身子。”
恩生连忙交代下去,姬恒却心绪不宁。
第067章 应酬(下)
冯府今日宴客, 不止请了荣蓁一人,她从马车中走下,正好瞧见韩云锦朝她走来, 韩云锦如今在吏部任职,姬琬对此人的提携她也不是不知,只是平素也没有过多往来,韩云锦同她行礼, 荣蓁抬手道:“今日既是来冯府做客, 便免了这些虚礼吧。”
早有人在府门前等着,见荣蓁过来, 忙将二人引进去。冯府在这都城中也算得上气派,刚走进去, 便听见里面丝竹管弦之声传来, 只是韩云锦却没有丝毫惊讶之色,荣蓁淡淡道:“韩主事从前来过?”
荣蓁见微知著,韩云锦也不敢隐瞒,“是, 刚到吏部之时便受过冯大人的邀请, 只不过那时是与几位同僚一起过来。”
荣蓁见韩云锦面上有瑟缩之色,又想起自己方才语气,倒像是上峰的一番问话,道:“你不必多心,我也只是随口问一句。”
她们一行一路来到主院,子芸跟在荣蓁身后,可刚要进门, 便被冯府中人拦住,子芸想起恩生的嘱咐, 那是要片刻不离大人身边,她连忙唤着荣蓁:“大人……”
荣蓁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冯府管事忙解释道:“荣大人勿怪,这是我家大人定下的规矩,外面的下人一律不得进主院。”
荣蓁却只冷冷瞧了那管事一眼,明明未有厉色,可偏偏让人不敢对视,那管事低下头去,又抬起手来,让人将子芸放开。
荣蓁毕竟是做客于此,也不好太过强硬,她淡淡道:“她不是什么外面的下人,是帝卿府的人。”
帝卿是皇室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室中的奴仆自然也算不得外面的人。那管事明白,荣蓁这是给她们一个台阶下。
而外面的喧闹并未引人注意,冯冉在正堂中等候,荣蓁走过去时,只见她笑着道:“今日冯某有幸能请荣大人入府做客,真是蓬荜生辉啊啊。”
荣蓁也笑了笑,“冯大人客气了,荣某早该来拜访。”
冯冉体态丰腴,刚过而立之年,既是在府中招待贵客,本应衣着体面一些,可她身上衣袍松垮系着,实在称不上庄重二字,而如今天气渐凉,她的穿着也有些单薄。
冯冉引道:“府里已经安排好了席面,几位随我一同入内。”
原来这冯府内部别有乾坤,从侧面绕过去,正堂之后宛若大殿一般,灯火通明。荣蓁没想到竟又碰见熟人,孔书宁已经在内堂等候。她忽 而想起,孔书宁是户部侍中,而冯冉正是她的顶头上司。
孔书宁同荣蓁见礼,许是这里人多些,她并未与荣蓁多言几句,外人看去,只觉两人关系平淡。荣蓁知道,是人皆有顾虑,孔书宁也是如此。
荣蓁被冯冉请到上座,她并未多加推辞,坐了下来,又往冯冉那边瞧了一眼,却见她并不落座,随意靠在一男子身上,将人当成了垫子。
荣蓁蹙了眉,微不可察,很快又恢复平静,只听冯冉击掌一声,便有一些俊俏的男子从外面进来,手中皆捧着酒,仿佛早已经被安排好,跪坐在几人周遭。
荣蓁往韩云锦等人身旁瞧了一眼,她们也早就习惯了冯冉的“厚待”,在官场中的应酬她也经历过,可冯府这遭,倒让她想起从前在苍山别院时的情景。若不是身边这男子衣料实在少的可怜,她也不会这般排斥。
身旁美侍为荣蓁将酒斟满,冯冉手臂撑着腿上,坐姿属实豪放了些,笑道:“倒不知荣大人酒量几何?”
只要不是极烈的酒,荣蓁还是可以多饮几杯的,但冯冉这般询问,她也只得道:“荣某酒量不好,只怕要让冯大人扫兴。”
冯冉笑了笑,“倒也无妨,我喜欢酿酒,倒也不算烈,一会儿可以请荣大人尝尝。我府上有个厨子乃是胡人,炙肉的法子与我们不同,但吃起来甚是美味,诸位可要多用些才是。”
荣蓁为官以来,并不常与户部打交道,若非几部都已请过,荣蓁还真不想赴冯府的宴。对于冯冉其人,荣蓁还是有些了解的。冯冉家族世代为官,她在户部也已有五年,在朝中时颇为圆滑,且私德不修,于府中放荡不羁。冯冉府中正君早逝,也未续娶,于男女之事上毫无节制,这在朝中都是有所耳闻的。可这般直接瞧见这些画面,荣蓁还是有些不适。
荣蓁年少时也是教坊中的常客,也见识过不少声色犬马的场面,可她却没想到冯府中竟有如酒池肉林一般。
身旁侍人倒了酒,荣蓁只浅浅饮了几口,冯冉盯着她,笑意深浓,颈边衣衫也被酒水打湿,“荣大人这般斯文,倒显得冯某有些粗鄙了。”
荣蓁笑道:“冯大人哪里的话。”她往身后看了一眼,而后又道:“实不相瞒,府里正君管得严些,若是醉酒,荣某实在不好交代啊。”
这冯府情形不明,为免节外生枝,荣蓁索性拿姬恒出来当挡箭牌,本以为这样会让冯冉收敛几分,可谁知冯冉竟愈发放肆起来。
只听她大笑起来,“荣大人这事的确难办些,可越是如此,越不可退让。堂堂女子,被一个男人困住,岂不是丢了我们女人的颜面。荣大人尽管放心,我冯府的下人口风甚严,这酒也不浓烈,荣大人尽管多饮几杯。”
冯冉竟软硬不吃,荣蓁不好太过拂她颜面,只将酒饮了,冯冉身旁那侍人掩唇轻笑,冯冉侧眸看他,“你笑什么?”
那年轻儿郎偎在冯冉肩头,道:“像这位大人这般的女子可是不多了,却不知这是家主的哪位贵客?”
冯冉嗔道:“越发没有规矩了,这可是吏部尚书荣大人。”
那侍人许是没有想到荣蓁这般年轻便做了吏部尚书,难掩惊讶。而荣蓁身边的侍人也有些怔然,为荣蓁倒酒时手抖了抖,洒在了外面。
冯冉道:“看来的确是我娇惯了你们,竟连酒都倒不得了。”
那侍人连忙求道:“是奴的错。”
荣蓁侧眸看了身边男子一眼,他似乎与旁人不同,虽十分温顺,但并不会像其他人那般逾越。荣蓁温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无妨。”
冯冉道:“荣大人可觉得此子面熟?”
荣蓁闻言往身边人面上看去,这男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荣蓁摇了摇头,冯冉缓缓道:“他母亲是前礼部侍中于酆,只因贪腐了建造宫殿的银两,被陛下下旨抄家,男子悉数入了教坊,成了这下‖贱之人。我将此人赎出,留在府中做了侍奴,只是他天生不驯些,我实在无兴致梳笼,他如今还是个清倌。”
荣蓁眉间皱着,当初颜佑安便是入了教坊,即便她求了徐贵卿帮忙,将颜佑安赎了出来,可依旧改不了奴籍。听冯冉言语间贬低身旁男子,又想起颜佑安来,她心头有些不悦。她隐藏着心头的厌恶,正要答话。
恰在这时,管事让人送了些炙肉和酒进来,冯冉也不再提方才的事,反而道:“快尝尝这炙肉,若是冷了,便失了鲜嫩的味道。”
而那炙肉摆到了荣蓁面前,只见那炙肉上面还带着微微血迹,身旁的男子小心服侍着,取出匕首,替荣蓁将那炙肉切成几块,这肉竟生熟相间。而后又倒了一碗酒摆到案前,这酒色竟有些鲜红,荣蓁抬眸看向冯冉。
冯冉却仰头将酒饮下,身旁侍人替她擦拭着唇瓣,冯冉道:“这可是新鲜的鹿血酒,配上这炙肉最是美味。荣大人可不能再推辞了,以免说冯某待客不周。”
荣蓁看向孔书宁,其余人都已将酒饮下,孔书宁端起酒碗,似乎有些犹豫,但却也拗不过,闷头饮了这碗酒。
荣蓁握紧了拳,子芸在她身后,看得出荣蓁的为难,她趁着一众人不注意,从后面退了出去。冯冉好整以暇看着她,“荣大人可知这鹿血酒有补身之效,若是你嫌这滋味难闻,这倒也好办。”
冯冉看向荣蓁身旁男子,只见那男子端起酒碗来,饮了一口,又凑近到荣蓁近前,似乎想以唇哺之,荣蓁将那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可桌上生肉却是一口未动。
冯冉甚是满意,而后击掌,内堂中又走进来几名着了胡服的男子,可这身量体态却不像是胡人,行走间荣蓁才留意他们衣袍下竟未着亵裤,露出腿部的线条来,一旁乐师接着奏乐,那几名男子随着乐声作舞。
衣袍翻飞间,半身景色显露无疑,荣蓁垂眸忍耐着,她实在没有想到,冯冉自己声色犬马,竟也敢拉同僚入水。
不知何时,内堂中竟燃起了香,荣蓁心神一凛,这香气她曾闻过,一些教坊中人借此助兴。而这香对男子作用尤甚,果不其然,内堂中男子面色红润,冯冉更是搂着身旁小侍狎呢,荣蓁身旁这位也忍不住朝她靠了过来,荣蓁伸手将他推开,可刚觸及这男子肌肤,荣蓁便觉身上起热,她想起方才喝的酒。
韩云锦已经忍不住抱住其中一人,寻去了屏风后作乐。荣蓁看向孔书宁,却见她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荣蓁扶着额,她踉跄着站起,身旁男子连忙将她扶住,在她耳旁低语一声,“我有法子助大人离开。”
第068章 阴郁
冯冉的手还在身旁那小侍衣袍中, 直让他上下不得,余光却瞥向了荣蓁,屏风后传来燕好的声响, 韩云锦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同那男子成了好事。
荣蓁刚要站起身来,便被身旁男子扶住,她想起方才男子言语, 虽知冯府之人皆不可轻信, 可眼下也只能一试。
冯冉轻笑一声,“荣大人若是不嫌, 府中多有厢房。让侍儿扶你先去歇歇,如今时辰尚早, 结束之后, 回府也来得及。”
荣蓁假做意乱神迷,半靠在那男子肩上,被他扶着走出内堂去。她此前未来过冯府,这内院竟别有乾坤, 荣蓁险些迷了路, 下人们跟在她二人身后,那男子将她带进了厢房里。
刚到了厢房,荣蓁便“醒”了过来,可那男子却低声道:“门外有人候着。”
若非荣蓁还不想与冯冉撕破脸面,她也不必隐忍下来,她二人到了内室,那男子却突然扑在荣蓁脚下, 神色楚楚可怜,“荣大人, 求您救我。”
荣蓁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男子哀伤的神情中更带着几分惧怕,“与我一同入府的几名侍奴都已死了,有的是被其他人带出府侍候,却被那府里正君发卖。有的为保清白而自尽,草席裹尸,随意丢到城外荒野中。还有的被留在府里侍候冯大人,她……她有些特殊嗜好,直教人死在了榻上。”他紧紧攥紧了荣蓁的衣袍,眼中的泪泫然欲落。
若非荣蓁当初未与颜佑安成婚,也就无力 为他脱籍,今日颜佑安也会是这样的境地,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委身于旁的女子苟活,应也会选择一死了之吧。荣蓁自认并非圣人,更无法救尽所有受苦之人,但却难免对眼前男子起了恻隐之心。荣蓁俯身搀扶他,他身上的香气却愈发浓郁,吸入鼻间只觉有些晕眩,荣蓁眼前晃了晃,身子忽地倒下,男子将她抱住,一路拥着她去了榻上。
房内只见那男子将荣蓁的外袍轻轻除去,外面门声响起,他解着荣蓁衣衫的手不由停下,而后走到门边,只见门外人将一碗药端了过来,“郎中已经为你诊过脉,只要再把这药喝下,今夜燕好必能有孕。只是不可拖延,现在还不能惊动了。”
那男子并无旁的反应,只如木偶一般将汤药饮下,门重又合上,他木然地回到房里,榻上荣蓁有些难耐地将衣襟扯开,他坐到了榻前,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衫,房中并无熏香,可他腰间悬着的香囊中含了崔情的药草,荣蓁饮了鹿血酒,又闻了这药草香气,便难以抑制情慾。
内堂中,冯冉将身旁的小侍丢到一旁,他拢起凌乱衣袍,连忙退了下去,府里管事这时走了过来,道:“家主,都已经安排好,想必现在已经成事了。”
冯冉面上还带着绯红,她衣袍松散,端起案上的酒饮了一杯,往荣蓁原本坐着的位置看了一眼,而后才反应过来,问道:“那个跟着来的侍从呢?”
府里管事也回过神来,“方才竟未留意住,小人这就去寻。家主放心,府里的路曲折,无人引着她走不出去。”
冯冉嗯了一声,管事退了下去,派下人在院里寻子芸的身影,只是她们没有想到,子芸记路的本事比旁人好些,趁着冯府里人不留意,翻出了外墙去。她连忙从地上爬起,顾不得身上疼痛,赶着马车便回了帝卿府报信。
姬恒本就忧心,一直坐在正殿中等着荣蓁回府,连衣袍都未换,恩生匆忙过来,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子芸,姬恒连忙起身,问道:“大人呢?”
恩生从未见过姬恒如此急切的模样,他不等子芸说完,便吩咐道:“快备车,本宫要去冯府一趟!”
姬恒来得很急,辇车停在了冯府门外,姬恒被恩生扶着从辇车中下来,这辇车本就是皇室所有,寻常人用便是逾矩,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门边的侍卫哪里还敢怠慢,连忙让人去府里传信,姬恒大步走了进去,府里人连拦抖不敢。
姬恒着了一身墨蓝色衣袍上,上面的金绣在烛灯映照下甚是惹眼,他步履匆匆,面带寒霜,周身的高贵之气让人不敢接近,管事闻讯而来,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惊动了他,她连忙同姬恒行礼,“小人拜见帝卿!”
分明是有意阻拦,恩生侍立一旁,呵斥道:“既然知道是宁华帝卿,还敢在这里放肆!”
管事跪在地上,脸上的笑意退去,姬恒垂眸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道:“若你再耽搁,本宫顷刻间便可取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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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书宁收拾了衣衫从一侧走出,她坐了下来,冯冉靠在座上,手中的酒樽朝她轻举,笑道:“你怎么越发不顶用了,不过是几杯酒,竟还能吐了出来。”
孔书宁讪讪道:“是下官酒量不济,让大人见笑了。”
冯冉看着她,半真半假道:“是真的胃中不适,还是故意而为啊,该不会是觉得本官的招待不合你们府中规矩吧?”
这话竟像是在点明,她有意装醉来拒绝冯府下人的服侍,也是拒绝与冯冉牵扯。
孔书宁连忙站起身来,解释道:“下官万不敢在大人面前耍些心思,只是……只是的确是酒量差些,贻笑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