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与郑玉对视一眼,这原本是接风洗尘的宫宴,如今意图竟转向此处。荣蓁虽知明贤一直有意要将明苓困在都城,可在这种场合提起,她却还是没有想到。而听她们所言,似乎早就有所准备。
韩云锦出声道:“陈御史此言有理,安平王乃是先帝长女,陛下待皇姐一向亲厚,安平王自当感念圣恩,不可有谋反之心。但此事若不解决,又的确有隐藏祸患的可能。臣方才思虑一番,倒是想起一个人,不仅当年镇压过吴王叛乱,如今更是战功显赫。若安平王真有不臣之心,由她出面,亦可起到威慑之力。”
荣蓁心头一紧,明贤问道:“是谁?”
韩云锦拱手道:“此人正是郑将军。”
这一切怕是早已安排好的,明贤当即下令,让郑玉带人前去明苓封地彻查此事,郑玉推拒不下,只能领命,众位大臣亦是赞同,荣蓁此刻不论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索性不言。
及至宫宴散后,郑玉慢行几步,同荣蓁并肩走在宫道上。郑玉低语道:“若是可以,我倒宁愿一辈子不入朝堂,驻守边境也比这样勾心斗角要好得多。”
荣蓁道:“今日我还是少算了一步,她们不会无的放矢,安平王那里必定被她们抓住了一些把柄,或大或小。你也莫要心烦,皇帝让你前去安平王封地代为申斥也是合乎常理之事。我现在倒是担心……”
郑玉看向荣蓁,她却沉默了,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起,韩云锦走了过来。郑玉知道她此刻不便再提,低声道:“明日去我府中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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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蓁夜里没有睡好,姬恒看出她有心事,可她不想让姬恒牵扯其中,道:“今日去郑府做客,不如把璇儿她们一块带去吧。”
姬恒温声道:“好,我前些日子作了幅画,正好拿去带给文郎君。”
马车在郑府门前缓缓停下,郑玉阔步走来,将车帘掀开,笑着看向荣蓁,“等你多时了。”又朝姬恒颔首,“见过帝卿。”
姬恒淡淡一笑,璇儿先起身,唤了一声“郑姨母”,而后跳下马车,郑玉轻抚她的额发,“璇儿如今倒是比言齐还高出一些。”
荣蓁走下来,回身扶着姬恒步下马车,停在郑玉面前,唇角微弯,“自然是随了她的母亲的。”
郑玉哼了一声,又往后瞧了瞧,“怎么把璨儿落下了。”
姬恒失笑道:“这孩子顽皮,让府上侍人陪他玩闹,说什么也不肯过来。”
郑玉朗笑一声,“莫不是还记着打碎琉璃盏的事。”
姬恒无奈摇头,“还是孩童心性。”
文郎君对姬恒带来的画作很是喜欢,同荣蓁笑着寒暄几句,偏偏对郑玉视若无睹。这两人怕是又闹起了别扭,荣蓁对郑玉道:“去你园子里走走吧。”
郑玉同她走到凉亭中,道:“去岁父亲病故,府里上下都是我夫郎操持。除了没纳偏房这一桩,我几乎没什么对得起他的地方。刚返京不久,还未好好陪他几日,又要出门,不知他是已经习惯了,还是懒得恼我。”
荣蓁站在她身侧,道:“我也没有想到皇帝还是按捺不住,要对安平王下手了。但至少不是韩云锦那等包藏祸心的人前去,只是要辛苦你走一趟。若可以,你替我带个话过去,不论如何都要让安平王冷静,即便被冤枉,也不要莽撞行事,否则便正中她人下怀了。”
郑玉语气轻松,道:“一桩小事,我知道你还是有些欣赏安平王的,事情也未必就如此严重。从前在吴王那里可是搜出了帝王冠冕,谋反之心连藏都不藏了,又筹谋多年,江南一带都被她笼络住。安平王以何谋反?除非她疯了。”
荣蓁道:“但愿如此。”
郑玉带了一众人离开都城,临别前日,荣蓁嘱咐道:“我虽担心安平王,但你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形式复杂,你便应付几下,全身而退,回来让皇帝另想法子。”
郑玉往她身上靠了靠,笑道:“还以为你更重视安平王呢,放心好了,战场上那样惊险都困不住我,还能折在这种地方吗?等我回来,我们痛快饮一杯。”
荣蓁见她言语不忌,蹙眉道:“胡说些什么。”
郑玉笑了笑,“往日在军营中插科打诨惯了,倒是忘了你如此正经。”
荣蓁道:“这几年来我一直明哲保身,安平王仁善,我不忍见她有事。但必要之时,我能护住的也只有最亲最近之人,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郑玉一时正色起来,“我那玩笑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总而言之,等我回来便是。”
宫里倒又有了一件喜事,德君有孕,明贤喜不自胜,大赏后宫,韩云锦见状重提立后一事,明贤却道:“不急,等孩子降生,若是皇女……”
韩云锦实在琢磨不清明贤的心思,又不敢太过表露心意。常言伴君如伴虎,可那是在先帝跟前,明贤性情不定,韩云锦甚是疲累,生怕一个不慎,这位祖宗拿自己人出气。
江鄢对封后未成之事虽有些懊恼,可腹中有了龙种,他也安心不少。胎儿才两月有余,江鄢便有些着急,太医诊不出是女胎还是男胎,他便命人找了相士入宫。
那相士据说有通天之能,只凭生辰八字,便可断定人的命格。江鄢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下,方要交给那相士,又犹豫了一瞬,落笔又写一张,让宫人一并递了出去。
隔了屏风,江鄢靠在软榻上,只听这相士念念有词,他是担心这相士会因为自己是宫中贵人而故意说些讨好的话,才将他和陆嘉的一并送出。
过了一会儿,江鄢懒懒开口,“这两个,哪一个有君后的命格?但说无妨,银子少不了你的。”
却听那相士道:“请恕鄙人直言,这两位都无君后命格。”
江鄢的手紧了紧,“你说什么?”
那相士道:“而生于丙辰时这位,虽无君后命格,但命带贵相,应有一番别的造化。”
江鄢的手抚住胸口,问道:“便没有什么可改变命 格的法子?若是需要钱财能够办成,你大可以开口。”
那相士摇了摇头,“这二人命格皆有不足,丙辰时这位却有贵人相助,故而能胜一筹,但若逆天改命,即便有再多身外之物,鄙人也没有这个本事。”
宫人在一旁听着,连忙扶住江鄢,道:“主子莫要听信这些,动了胎气。”
江鄢挥了挥手,那宫人将原本准备好的赏银交给那相士,而后让人把她送出去。
宫人回头劝道:“难道一个人的命格,便是这样一个相士三言两语便能定的,主子若是真信这个,改日再寻个相士来便是。何况只要有陛下的恩宠在,您早晚会有皇女傍身,这中宫之位也早晚是您的。”
可那相士的话却一直在江鄢脑海中回荡,“可陆嘉也不是君后的命格,岂不是说,本宫的敌人另有他人。明日便让所有卿侍都来兴庆宫,本宫有了身孕不便侍寝,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他们一番,谁也别想越过本宫去。”
第144章 祸事
早朝散后, 荣蓁如往常一般同其他大臣走在宫道上,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是明贤身边女史孙影, 另一人有些面生,右侧脸颊的伤疤引人注目,那女子瞧见荣蓁时眼眸微亮,虽只有一瞬, 荣蓁也将之收入眼底。明明并不相识, 荣蓁却从她身上觉出几分熟悉之感。
孙影同几人行礼,荣蓁淡淡一笑, 孙影这才介绍起身旁人的身份,“诸位大人, 这位便是前几日陛下晋封的禁卫军孟副都统。”
荣蓁这才记起此事, 曾听秦楚越提起过,说禁卫中新上任的副都统原出身行伍,没什么根基,也与朝中各派没有什么关系往来, 倒是可以借此拉拢一番。荣蓁未置可否, 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
那姓孟的都统朝几人致礼,开口时却独独望着荣蓁,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受过伤,声音有损,只听她道:“在下孟靖,见过几位大人。”
荣蓁淡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而后便从旁经过,一行人从孟靖身旁走过, 她回头望去,直到孙影提醒,才回过头来,一同进宫面圣。
这次偶遇在荣蓁这儿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三日之后,夜幕低垂,秦楚越却带了一人前来帝卿府拜访。
听得侍卫禀报,荣蓁将人请到沁园,她走进正堂,只见秦楚越身旁那女子将斗篷兜帽放下,转身看向荣蓁,“荣大人,可还记得属下?”
荣蓁眉头紧锁,脑海中却浮想起一个人的身影,与之相似,又比之单薄了些,“你是……”
秦楚越抱臂道:“孟都统,何必再与我们荣大人卖关子。”
孟靖眼眶一热,又摸了摸自己脸颊,“大人连我也认不出了吗?”
荣蓁不可置信,“飞鸾?”
孟靖热泪盈眶,荣蓁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你……”
孟靖知道她想问什么,几句话解她所有疑惑,“当年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面目全非,几乎死在敌人刀下,幸得同伴相救,可没多久她便死在了战场上,弥留之际让我返乡替她尽孝,为她母亲养老送终。可后来我寻到她家乡之时,才知她母亲早已故去,我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回到军中之后,征得郑将军允许,便从此更名易姓,替她活着。只是脸上这伤寻了再多的名医,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飞鸾只字未提自己这么多年的不易,荣蓁却知必定有许多酸楚。这时荣蓁想起郑玉曾说过的话,说她如今不叫飞鸾了,或许再见时会震惊于她的改变,原来竟是这般。
秦楚越见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过了一会儿,荣蓁才问道:“你去找了飞鸾?”
孟靖怕荣蓁责怪,忙开口道:“秦大人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我知道你们关系匪浅,她又是你可信赖之人,才将我藏着的秘密说了出来。”
原本荣蓁觉得飞鸾如今沉稳机敏许多,可此话一出,她不禁摇头苦笑,“你还是当初的模样。”
孟靖道:“不论变了什么,我与大人您的情谊是不会变的。可我也知道以大人如今的身份处境,我实在不好明里与大人来往,正不知如何解决之时,秦大人悄然来我府上,我这才有机会见您一面。”
荣蓁拍了拍她的肩膀,“见你安好,我便放心了。”
几人交谈许久才散,荣蓁将二人送到后门,孟靖坐了马车离开,荣蓁看向秦楚越,“你可知道先前我为何没有同意你去拉拢孟都统?”
秦楚越思忖着,道:“如今的曹都统是韩云锦的人,而这位孟都统是陛下亲自提拔的人,大人是担心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那现在这孟都统的话是真是假?”
荣蓁道:“她不会。”
秦楚越问道:“大人就这样笃定?”
荣蓁淡淡道:“我信任的人不会有错。”
秦楚越笑了笑,“那也包括我吗?”
荣蓁瞥她一眼,道:“若我不信你,知道这么多秘密,你我之间便只能活一个了。”
秦楚越如今任户部侍中,户部尚书老迈,一应事务均由她处置,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责任重大,先前冯冉一事让先帝对户部多有芥蒂,后来虽借着整顿吏治,重组户部,可也留了几双眼睛在这儿,让吏部对户部多有制约,秦楚越便少不了与韩云锦往来。
韩云锦面上总是一副笑脸,“户部有荣大人照看着,本官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秦楚越笑了笑,“韩大人哪里话,我们都是为了陛下办事,一切按规矩来。”
韩云锦贴心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吧?不如本官为你做个媒?不论合不合心意,总要有个子嗣才是啊。”
秦楚越笑道:“让韩大人见笑了,这事倒也不难。说不定哪日便娶个几房,到时还要来请韩大人来喝喜酒。”
秦楚越将文书收好,笑着告退,等人走出房门,韩云锦脸上的笑意消散开来,身旁侍从道:“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而这秦大人在户部是有名的鬼见愁。对人只说三分话,圆滑世故,很会算计。”
韩云锦冷声道:“说到底也不过是荣蓁的一条狗罢了,如今荣蓁得势,她在户部才有地位。荣蓁若倒了,这姓秦的便什么也不是。那时她再想来攀附我韩府门庭,也是无路。”
韩云锦说完,又问道:“我吩咐的事可是办好了?”
那侍从道:“大人放心,绝对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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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这日荣蓁刚好得闲,陪姬恒在府里待着,两人说起璇儿的功课,姬恒道:“她可比璨儿认真得多,都让我有些心疼了。”
荣蓁笑道:“常听人说天家重长女,百姓爱幺儿,你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也太偏心璇儿了。”
姬恒凉凉道:“你带他去郑府,他打碎了琉璃盏,带他去秦府,他把秦楚越养的猫狗全给放了。哪里有一点循规蹈矩的模样,也只在你面前做做样子。我这个父亲的话,他是半点不听,也不知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荣蓁靠在软榻上,不禁失笑,拉了他的手臂坐下,“璨儿还小,年岁再长些自然不会如此顽皮。”
姬恒伏在荣蓁身前,道:“其实这几年我的身体也无大碍,便是再生一个孩儿也无妨。”
荣蓁莞尔一笑,半抱住他,“你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姬恒看着她的眼神一如从前那般,“其实这个念头早就有了,还是你觉得我真的老了?”
荣蓁忙道:“怎会,你若真的想,那就等明年春日以后,这样至少不会夏日受苦。”
得了荣蓁应允,姬恒靠在她身上,道:“自从有了孩儿,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快,也不知怎么,璇儿她们便长大了。我甚至有些怀念从前在襄阳的日子,至少比现在清净得多。”
荣蓁抚着他的头发,对他向往的日子却是无法承诺了。
姬恒靠在荣蓁身旁歇息,恩生却在这个时候没分寸地闯了进来。姬恒坐起身来,轻抚衣袖褶皱,“何事惊慌?”
恩生却看向他身后的荣蓁,“大人,出事了。”
荣蓁匆匆前往正堂,姬恒也跟了过来,正堂中一人形容狼狈,荣蓁却认得此人乃是郑玉近卫,她心跳如擂,“出了何事?”
那人瞧见荣蓁,却是再掩饰不住,伏拜在她膝前,哭道:“荣大人,我们将军她 ……她被人所害,尸骨无存!”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直教荣蓁浑身颤抖,难掩震惊,她俯身将那人衣襟扯住,“你说什么?”
那人仰头含泪道:“我们将军到了封地之后与安平王会面详谈,那安平王前脚刚走,她身边的人便带人将我们围住,毫无缘由动起手来,说是听从安平王之令,我们本就是奉皇命前去,未带兵将,何以是她们的对手,我们护送着将军一路退至城外,她们追杀过来,我们的人死伤过半,将军让我回去报信,她带着几个侍卫厮杀,我放心不下,一路追赶回去,却看见将军被她们逼至山崖,最后将军终身一跃跳了下去,我隐藏起来,等人走后才去山崖下寻人,寻了几日,却只有这些残破衣衫,和一些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