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恒扶住荣蓁的身体,颤声道:“事情或许并非如所想那般,这也未必就是郑玉的……”
姬恒不忍说下去,可他也不能确定那便真的不是,明苓的封地在蜀中,山间野兽时常出没,若真跌落山崖,他不敢再想。
那侍卫却取出一物,道:“这是将军在边境时便带着的,说是……说是她夫郎给她求的平安符,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
荣蓁抚着额,脸色惨白,姬恒扶住她,她的身子却软了下去,姬恒连忙让人去唤府里郎中过来。
而似乎佐证一般,明苓请罪的奏章已经送到都城,明贤将此公布于朝堂,荣蓁醒来时便得到这个消息,她靠在姬恒身前,得知秦楚越守在门外,荣蓁让人进来,“你将安平王请罪的内容原原本本说一遍。”
第145章 良善
荣蓁的脸色着实不好, 秦楚越担心道:“方才郎中说你怒急攻心,应好好休养,你真的要听吗?”
荣蓁却道:“事到如今, 我有什么不敢听的,不能听的,我甚至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它是吗?”
秦楚越缓缓道:“安平王请罪说, 此事皆是有人蓄意而为, 为首谋害郑将军之人已然自尽,约束下属不利, 她愿受罚领罪。朝中最替郑将军鸣不平的自然是那群武将,要皇帝查个水落石出, 听说郑老将军在府中听到噩耗便晕了过去, 皇帝派了太医过去医治。而除此之外,便是韩云锦的人弹劾安平王,说那祸首虽死,可与安平王也脱不了干系, 那人是安平王身边旧人, 说是心腹也不为过,她们还推说是安平王杀人,最后却将罪责全都兜到死人身上。陈御史那帮老臣替安平王说话,要陛下彻查此事,不能没有证据便处罚安平王。”
秦楚越顿了顿,抬眸看着荣蓁,“以我看, 这件事应是一场阴谋,皇帝想借刀杀人, 郑将军死了,接下来对付的是安平王,也是你。如今未有定论,只是我的猜测,你打算如何处之?”
烛光下,荣蓁的神色透着阴冷与厌弃,“所以呢,安平王无辜,那个人也已经死了,此事便要揭过,不让有心之人得逞?但无论是谁的阴谋,说到底也是她们姐妹相争,你想要我以大局为重,那郑玉就该死吗?”
姬恒扶着荣蓁的手紧了紧,他看向秦楚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秦楚越也知道现在一些无心的话,可能都是对荣蓁的刺激,便不再多言,道:“你先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秦楚越离开之后,姬恒拥紧她,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便会失去,“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从长计议,好吗?”
姬恒虽不在朝堂,可听到郑玉遇害的消息时,便不可控制地联想到明贤身上,他尚如此,荣蓁又怎么可能毫无所觉?但即便明贤恶事做尽,无明君之德,可她如今是皇帝,奈何不得,与之相抗只会损及自身。他甚至痛恨明贤,为何是她,是姬氏之人,只有抱着荣蓁时,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姬恒才能有片刻安心,她只为了恩情便把颜家的责任背在自己身上,郑玉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姬恒怕她会疯。
荣蓁的声音有些沙哑,“郑玉不是别人,我们年少相识,十几年的情分,这几年来虽相聚短暂,可见面时却从无生疏之感,直到现在我都有些恍惚,她怎么就走了?一个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无谓折损于这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她还告诉我,亏欠她夫郎太多,等这次回来,定要好好补偿他。”
姬恒眼眸湿润,“你打算怎么做?”
荣蓁声音低弱,可却分外清晰,她一字一句道:“杀人者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总要有人为了此事付出代价。”
她仰起头,眼角的泪从下颌处倏地滴落,面如寒霜,“从前我一直退让,避其锋芒,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我身边的人,可我错了。若我没有同阿玉说那些话,她或许便不会失去防备,不会被人所害。”
明明是旁人的事,可姬恒知道,帮明苓是她心底的良善,而如今她要斩断这份良善。
冷月如钩,同样不能安枕的还有千里之外的明苓,一众心腹下属聚集于正堂之中,明苓坐于上首,以手撑额,只听下属劝道:“殿下,您这个时候绝不能退让半分,若是如方才所说,亲自去都城请罪,只怕皇帝必定以此为由将您囚禁于宗正寺,她若顾及悠悠众口,可能会留您一命,可若是她连先帝也不放在眼中,您去了便是白白送死。属下这话冒犯了,可却皆是为殿下考虑啊!”
其余人道:“是啊,殿下即便不为了您自己考虑,也要为了世女考虑啊,您这一去,世女还有谁可以庇护?您奉出的是自己的仁善之心,可赌的却是皇帝的仁慈,皇帝她有仁慈吗?”
明苓心头烦乱,“本王只是想不通,一个跟在本王身边那么多年的人,到头来却是旁人安插的一枚棋子。你们说得对,先按兵不动,等都城的消息吧。”她看向座中一人,问道:“郑将军残存的遗骸可尽数收整好,送往都城了?”
那人点了点头,“按着您的吩咐,快马加鞭送过去了。”
明苓长叹一口气,“荣大人会怪我吧?”
她这番话无人回答,她也不需要有人回答。
荣蓁告了病假,一直未去上朝,秦楚越再去吏部时,韩云锦还提起了荣蓁,只说了几句要荣大人保重身子,莫要为故去之人这般劳神。
秦楚越立刻讥讽道:“微臣会替韩大人转达的,也请韩大人放心,荣大人自然会是官运亨通,福泽绵长。却不知有些人亏心事做多了,亏损阴德,会不会祈求神佛保佑,自己死后不会进十八层地狱。”
这话有些直白,韩云锦顿时变了脸色,她身旁一些人也不忿起来,韩云锦却未发作,反倒让秦楚越毫发无损地离开。
一旁的人道:“大人何必惯着她,荣蓁都快要失势,她在大人面前竟还敢造次!”
韩云锦却笑了,“从前我总觉得这秦楚越跟荣蓁一丘之貉,是只狡猾的狐狸,可方才只因为我暗讽荣蓁几句,她就这么沉不住气,当真高看她了,本官不仅不会责罚她,日后更要纵容几分。最好哪一日便闯下大祸来,这锅还得荣蓁来背。”
郑玉骸骨被送回那日,郑家人抬着棺木迎到城门之外,还请了高人做场法事,若尸骨不全便下葬,只会让逝者在地下不安。一场法事之后,棺木重又抬回城中,言齐年幼,穿了一身素白丧服持着白幡走在前面,不少人挤在都城长街上围观,更有老者落下泪来,“郑将军为我大周效力,体恤兵士,这样的人却不能善终!”
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身缟素的队伍停了下来,围观之人纷纷往前看去,只见荣蓁着了一身黑衣立在人群中央,腰间白色麻布宽厚,束住腰身垂了下来,她一步步走近,旁边之人纷纷散开,为她腾出路来。
言齐仰头看着她,眼蓄热泪,“荣姨母……”
荣蓁停在她身前,看着她身后黑色棺木,怆然道:“我们带你母亲回家。”
荣蓁行走在队伍中央,扶棺进京,她神色肃然,如这深秋一般,透着肃杀之气,带着面无哀楚之色,可却遍身哀意。
一旁的客栈窗半开着,韩云锦立在窗边,望着荣蓁的身影,荀姝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听说郑将军死得凄惨,若这事真有你的手笔,你就不怕荣蓁彻底恨上你,与你作对,置你于死地吗?”
人群还未走远 ,韩云锦已然收回了目光,“恨又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与荣蓁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又有什么好怕的?”
韩云锦说完,侧眸看向荀姝,道:“这条路我已经走了,眼下郑玉已死,我要你做的事,你打算何时做?”
荀姝偏过头去,“你已经拥有了很多权力,为何还嫌不足?你要我做什么,和你一样手上染血么?”
韩云锦道:“你这便怕了吗?手上染血又如何,即便是先帝,世人歌颂她的功绩,可在她手上死过的人还少吗?我没有要你害人性命,你只需要做第一步,剩下的我来做。难道你心甘情愿一直被陈御史压制着吗?”
荀姝将窗子合上,压低声音道:“我的确对她不满,但从来没有想过害她性命!”
韩云锦嗤笑一声,“荀大人,这个时候再来装好人是不是有些晚了,你替我做的何止这一桩。姓陈的在朝堂上处处与我作对,我已经忍耐很久。有些事我不是不能做,可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你想不想,都得给我接住了!”
荀姝眼中带着薄怒,“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韩云锦却张开了手,在她眼前虚空一握,“我告诉你是因为什么,若你也享受过权力带来的滋味,你也会如我一般处事,而不是在这里说些迂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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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蓁在沁园饮酒,秦楚越走了进来,“明日郑将军便要下葬,你究竟如何打算的,难道便不能告诉我?”
荣蓁倒满了酒,举杯欲饮,被秦楚越拦了下来,“那日我故意在韩云锦面前失态,是让她对我减轻防备。可你呢?这样醉酒不问世事,便是你迷惑敌人的手段吗?”
荣蓁借着她手上的力,将酒饮下,“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
秦楚越摇了摇头,“若我告诉你,陈御史前夜中了风症,太医去了她府上医术,可却不见好转。再这样下去,连唯一能制约韩云锦的人都要没有了,我如何能镇定?”
第146章 隐忍
荣蓁看着空空的酒盏, “你知道吗?这酒还是从前郑玉送给我的,我一人少有饮酒之时,便一直存放着, 每次她来时才饮上几盏,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
秦楚越见她眼神幽暗,明白她心里并不好过, “即便是为了给郑将军报仇, 您也要振作起来,朝廷里的人和事若都仰赖于韩云锦, 咱们再想扳回来,可就难了。”
荣蓁看着她, 问道:“你知道这世间最无法笃定的是什么吗?”
没等秦楚越回答, 荣蓁便说出了想法,“是人心。等韩云锦以为自己握住一切,高枕无忧的时候,便也是她处于最大危险的时候。韩云锦妄想一步登天, 你猜皇帝会不会容得下她?”
秦楚越明白过来,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要隐忍,按兵不动。”
郑玉丧礼那日,天上簌簌落雪,雪将一切遮盖住,白茫茫一片。荣蓁抱着那坛没有饮完的酒,敬她最后一程。
韩云锦也来了郑府,在灵前上香, 而后取出怀中圣旨,并未宣读, 而是交给了郑老将军,“陛下说如今逝者为大,今日也是郑将军的丧礼,这圣旨便不必跪领,陛下已经下旨追封郑将军为卫宁郡王,谥号武忠,想来可以告慰郑将军的在天之灵,郑家乃武将世家,为我大周戎马一生,陛下感念,望您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即便不是额发落雪,郑老将军也苍老了许多,她接过圣旨,只说了一句“谢陛下”,便再无她言,文郎君一身缟素,立在她身后,同府中下人道:“将母亲搀扶进去吧,她老人家身子不好。”
文郎君形容憔悴,可整个人经霜更韧,“谢过韩大人来亡妻的丧礼,传达陛下旨意,我郑家蒙此不幸,但我相信妻主不会枉死,始作俑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时才可告慰妻主在天之灵。”
文郎君的话掷地有声,像是在回应她方才那番话,韩云锦无端打了个寒颤,她侧眸看向荣蓁,荣蓁的脸色亦如这冰雪这般冷,韩云锦只能道:“郑主君节哀。”
韩云锦灰溜溜离去,荣蓁看着正堂中棺木,明贤对郑玉的追封再高,也不过是她将来对付明苓的工具,连这些也要被她利用,真是可笑可恨至极。
丧礼之后,荣蓁便真的病了,她染上了风寒,高热反复数日,姬恒最初本要拿玉牌去请太医院之人过来,秦楚越极力阻止,“陈御史便是被太医们诊治过,一直未得好转,缠绵病榻,我曾让人暗中查过陈御史的医案,那些太医一味用温补之药,顺其症而行,才未有疗效,医者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帝卿三思,我相信您比任何人都在乎荣大人的性命。”
姬恒心头一惊,太医院的人若信不过,那便只有去寻都城里的名医,秦楚越道:“帝卿放心,此事交给我。”
外面天寒地冻,秦楚越亲自寻了几位有名郎中过来,看过之后,姬恒不放心别人,亲自去熬药,又端来喂荣蓁服下。那几人既然可以相信,姬恒便让她们住在帝卿府里,许以重金,而每每白日病情有了起色,到了夜晚又会起热,秦楚越有些焦急,“莫不是这几人医术不够高明。”
姬恒略通医术,“医书中常道:旦慧,昼安,夕加,夜甚,便是如此了。”
他不眠不休地照顾着荣蓁,恩生几次想要替他照顾,让他去歇一歇,姬恒都拒绝了,“她的病不好转,我又怎么敢让自己离开半步。”
秦楚越依旧没有放弃寻找名医,而有人却主动寻到了她,等道明身份来历时,秦楚越怔在当场,反应过来,连忙带两人去了帝卿府。
荣蓁醒来时已是第三日的晚上,她嘴唇干裂,略一说话便会沁出血来,这几日姬恒或喂或哺水给她,荣蓁的手触碰着姬恒脸颊,姬恒很快便醒了过来,见荣蓁醒了,连忙取了水过来,扶她坐起,喂给她喝,荣蓁轻咳几声,水呛了出来,姬恒举袖擦拭她的下颌,荣蓁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姬恒拥住她的身子,颤声道:“你若是再不醒来,我真的要疯了。若你不在了,我也随你一起去。”
荣蓁抚着他的背,“说的什么傻话,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且不说我不会舍下你们,即便我真的不在了,你也要活着。那日我瞧见文郎君,他心头再悲痛,也仍旧自持。”
姬恒放开她,眼中含泪,“不一样的。”十年相守,爱已入骨,如何能分开。
荣蓁替他擦去眼泪,安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恩生这个时候在外叩门,姬恒让他进来,恩生见荣蓁醒来,也大为欢喜,“方才秦大人又带了郎中来,原来大人已经醒了。”
姬恒道:“还是将人请来,多一个人诊脉总不会错。”
秦楚越带了一位郎中过来,那人开口竟是江南口音,荣蓁抬眸看着她,姬恒并未在意,道:“她这几日都在为你寻访名医,也是辛苦了。”
那郎中替荣蓁诊过之后,道:“从脉象上来看,病情的确稳住了,再服几次药,好好将养一番便是。”
姬恒放下心来,恩生带了那郎中去前面饮茶歇息一番,荣蓁见姬恒面色不好,知道他熬得厉害,“我既然没事了,你先去好好歇着。”
姬恒几日未好好梳洗,的确要去收拾一番,“我晚会儿再来陪你。”
他说完便带着人回了正殿,姬恒一走,秦楚越看向门外,荣蓁见她神色古怪,也往外望去,“怎么……”
荣蓁的话还未说完,屏风后便出现一人,除去身上斗篷,抬眸看着荣蓁,那人容颜俊美,望着荣蓁的眼神里满是忧色,她怔在那儿,与他对望许久,才道:“你怎么会过来?”
秦楚越识趣地退了出去,慕容霄走到榻边,坐了下来,荣蓁难有这样病弱的时候,中衣微湿,长发垂落颈边,慕容霄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又怕冷着她,将手收了回来,“我听说了郑将军的事。”
听他提起郑玉,荣蓁眼神微暗,“连你也知道了吗?”
慕容霄道:“云霓居的人把消息传到慕容府,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荣蓁看着他,轻轻 道:“是皇帝。”
慕容霄顿时明白了,荣蓁道:“是不是很可笑,我明知仇人是谁,却不能立刻手刃了她,替郑玉报仇。”
慕容霄并未犹豫,道:“我帮你杀了她。”
荣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慕容霄道:“你知道的,千绝宫的杀手一半归顺于我。我让人混进宫中,总会有机会下手。”
荣蓁立刻打消他的念头,“即便是有再万无一失的把握,我也不可能让你去冒险。”
她话说得急,唇上又沁出血来,慕容霄从怀中取出绢帕替她擦拭,“我只是不想见你这样痛苦。”
荣蓁恨声道:“取了她的命,郑玉也回不来,我要做的不止这些。”
慕容霄陪她静静坐着,荣蓁问他,“这些时日你可还好?”
姬琬死后,新帝继位,一直延续从前的规矩,无论法令还是其他事务,并无太大的变动,慕容霄道:“一切都好,澜儿和颜公子也好。”
荣蓁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是一点小病,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