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萤懒得跟他翻醋缸底,便拿着从火场里捡来一柄弯刀把玩。
凤渊突然伸手,一把将那弯刀拿在手里,细细着刀刃纹路,小萤也发现了些蹊跷:“这刀的材质好似跟寻常铁质不太一样啊?”
凤渊若有所思:“这是宿铁制成的刀,熟铁灌入生铁,淬成为钢。”
小萤听得挑了挑眉。
这所谓宿铁乃是大奉不传之法,并非寻常可见之物。而且这弯刀的纯度,也超过了寻常宿铁。为何陈西范的门人,有这等坚韧利器。
也难怪这鬼见愁的弯刀锋芒无比。
小萤忽然心念微动,伸手摸向凤渊放在一旁的佩刀,却被他一把按住。
聪明人之间,往往省了许多啰嗦。
四目相对时,小萤笃定道:“你的刀,跟这弯刀的材质甚像,这把刀好像不是宫中制式,也非军营配置,你是从何而来?”
凤渊淡淡道:“小萤,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你不要问了,剩下的事情,我自会查明。”
小萤看着他的神情,微微蹙眉:“怎么?你知道是何人勾结了魏国的陈西范?”
凤渊没有回答,可表情却说明一切。
她隐约记得,这把刀应该是在荡平了凤尾坡之前,凤渊就佩挂上身了。不过他刚从京城出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这刀。
难道是在江浙时,有人赠与他的?
她也一直疑心囚禁荒殿凤渊是何时与身在江浙的罗镇牵线的。
那罗镇虽然曾经是叶展雪带出来的兵,为何对这个宫里疯了十年的皇子如此信任?敢许以城池生死?
还有凤尾坡兵情变动的情报,在慕寒江答应合作之前,是谁给凤渊提供的?
叶展雪就算生前为了儿子精心谋划布置,若无得力人手监督也无法维系十年。
那葛先生乃闲云野鹤,萧天养又不善经营,都不像是这出隐秘暗网的经营者。
小萤隐隐觉得这把刀似乎通往了凤渊的某些隐秘,而他不愿让自己知道。
她向来识趣,既然凤渊防着她,那她离得远些好了。
这么想着,她让马车停下,准备下车去义父他们的车上去。
反正孟准他们也算她这个小侍妾的救命恩人,挂着这名头去照顾伤者,也不怕慕寒江怀疑。
凤渊却拉住她的胳膊:“干嘛去?”
小萤甜甜一笑:“离你远点,不行吗?”
凤渊一把将她拽回来,吩咐马车继续前行,同时一字一句道:“不行!”
说完,他再次一把抱住了小萤。
就在昨日断桥时,他负面的情绪被撩拨到了极点。
明知道小萤落入了敌人的埋伏,那倦鸟不敢落下的林中埋伏重重,可他却在断崖的另一侧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郎貌似轻松地打发他走人,再转身踏入敌人的埋伏中去。
那种感觉,就好似十年前,年仅十二岁的他被人堵嘴,一路拖拽,被扔入天禄宫,再眼睁睁看着荒门紧闭时一样——漫天绝望,包裹着无用多余的愤怒!
而现在,小萤对他明显的躲避,又让凤渊想起了慕寒江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若陛下给小萤赐下一杯毒酒,他该如何?
凤渊低低问着小萤:“你是在怀疑我?还是和慕寒江一样,怕我护不住你吗?”
小萤有些好奇:“慕寒江跟你说了什么?”
等听凤渊说完,小萤却忍不住笑。
“你们俩也是够无聊,怎么?陛下赐,我就老实喝啊?”
她从小到大,身处的险境可太多了!说起来,皇帝老子赐一杯毒酒这类的,也太温柔以待了!
这样的问题,问她都懒得去想!若真有那么一日,她也绝不会乖乖叩谢隆恩,坐以待毙!
所以她说完,便若无其事捏了捏凤渊高挺的鼻子:“我还是好饿,要不你带我入城吃点饭,我再帮你想想,怎么拒了陛下那杯毒酒!”
凤渊的情绪还没有转圜回来,可是小萤这般倒像没事人一样了。
是了,她本就跟普通的女子不同,问这类问题,倒显得他矫情了。
握着小萤顽皮的手,凤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自昨日分开后,第一个真切的笑意。
因为断桥绕路,等到了莞城修整的时候,已经到了大中午。
小萤等不及到客栈,撩起马车帘子,看到一处不错的摊子,就迫不及待跳下来点东西吃。
本来以为只有凤渊会陪她吃,没想到吃到一半时,慕寒江和凤栖武也下了车。
他们一会要先赶回京城了。所以准备垫肚之后,便出发。
四个人凑在一张简陋桌前,准备吃一顿临行分手饭。
小萤最先吃完了一碗手扯面,又管老板额外要了加了葱花和红油的汤头,咕嘟喝完之后,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这一打嗝不打紧,三双眼睛都看向了她。
凤渊不紧不慢地用手帕给她擦嘴,顺便用宽袖遮挡住了其他两人的视线。
若是之前,三皇子早就迫不及待开口嘲讽,骂她乡野粗浅做派了。
可这次,三皇子却殷勤问她:“这汤面有些粗糙,女郎还要不要吃些别的,听地方官吏说,莞城的烤鸭很有名,我一会让侍卫买给你尝尝?”
听他这么说,慕寒江和凤渊的眼芒都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
慕寒江是带了一丝好奇,不明白三皇子缘何突然转性,讨好起大皇子的侍妾。
而凤渊的眼神冷飕飕的,仿佛老三再说错一句,他手里端的那碗热汤就要扣过去了。
小萤
看着气氛不对,立刻乖巧道:“妾身吃饱,先回马车上了,你们三位慢用!”
守了一夜驿馆,小娘她都要累死了,这修罗地狱场,谁爱练谁练吧!
待小萤起身后,慕寒江一边吃面一边跟凤渊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我要先赶回京城,要不要留一部分龙鳞暗卫给你?”
凤渊淡淡道:“不必,情况没有查明之前,还请龙鳞暗卫离我远些。”
慕寒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凤渊则冷声道:“人命只有一条,还是莫要拿命来赌别人的忠诚!”
慕寒江抿了抿嘴,却无力反驳凤渊的话。
因为他清楚,龙鳞暗卫早不是先王妃叶展雪创立之初的样子了。
父亲掌权的时候还好,他为人宽厚,善待叶展雪留下的老人。
可母亲帮助患病的父亲接管龙鳞暗卫之初,为了掌握人心,剔除叶展雪的影响力,着实进行了一番换血。
第一批精诚报国,平定大奉战乱的暗卫们不知换了几轮。如今龙鳞暗卫内,请托人收买关系,庸才越位升级的事情也屡屡发生。
可偏偏母亲一向宽宥她的心腹,这种任人唯亲的用人之道,早就让慕寒江头痛不已。
他明白该整顿一番内部,可惜母亲不肯放权,屡屡插手。
而龙鳞里最高等级“精”字辈的三位暗卫统领,也都是母亲一手栽培出来的。
身为剑圣萧九牧的唯一独女,安庆公主一直牢牢把控着龙鳞暗卫的人事。
事实如此,他只能说道:“总之,我会调查清楚,给大殿下一个满意答复。”
之前在林子里时,慕寒江已经跟凤渊商量好,他骑快马先回京,调查关于暗卫有人勾结魏国的事情。
三皇子死懒着不想走,却被大皇子以人手不够,无力保护三皇子为由,将凤栖武毫不留情地拎上马,让慕寒江带他走了。
于是剩下的路程,总算与慕寒江和三皇子他们分开。
孟准他们也不必再脚镣上身,轻缓了不少。
等到了下一处落脚地时,小萤找来了义父,和凤渊三人一个屋子,摆好了果子零嘴,饮了饮茶,顺便梳理一下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
那就是义父当年究竟和龙鳞暗卫发生了什么交集,以至于当年满门灭口,现在又千方百计地杀孟准灭口。
小萤直觉应该跟当时掌管龙鳞暗卫的安庆公主有些联系,于是便引着义父往这个方向回想一下。
孟准想起当时他协同龙鳞暗卫查处军资贪腐的案子,还负责带人护卫安庆公主暂居的驿馆,虽然能时不时远远看见公主,可是日常并无跟公主说话的机会啊!
小萤提醒道:“那安庆公主说记得你,应该不是随口的敷衍客套,你可再公主跟前办差露脸,过了她的眼?”
经年往事,不是一时能想得起来的。
尤其是在那不久之后,孟准就经历的灭门的惨案,本是记忆就被强烈的刺激冲刷得七零八落,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小萤却帮着义父回忆起了一些:“义父,我记得那时你曾往府里带回了一盒好看的梅花糕,说是京城来的贵人赏赐,你可还记得?”
孟准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些印象:“好像是拿了那么一盒糕……”
那糕饼盖子上点缀镶嵌金叶花瓣,惹得他两个小女儿争抢,要拿来簪花,哭着扑过来抱他的腿吵个不停。
他分不均,便柔声安慰,说赶明再要一盒,到时候便一人簪一朵。
那时是儿女双全,绕膝之乐,哪里会想到几日之后,再回家时,只能看到压在瓦砾下的,是分不出样子的具具焦尸……
想到这,孟准又是一声哽咽,额头的青筋渐渐蹦出。
小萤知道义父想起了当年惨剧,只能赶紧安抚拍了拍义父的胳膊,替他转移注意力:“我那时也看那糕饼好看,觉得样子金贵。后来等入宫才知,那是宫里御供的糕饼盒子式样。义父不会平白得赏,你再想想,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了这盒糕饼?”
听小萤这么提醒,孟准还真是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是安庆公主那次巡查连江的时候,险些遭魏人行刺,是陈诺将军带着我们几个地方守军及时赶到,驱走了魏人。公主感念,不但给了赏银,还给了我们一个一人一盒御赐糕饼。”
小萤想了想:“义父您后来的确又拿了一盒糕饼盒子,好像还得了许多的名贵布匹奖赏,又是为何?”
说到这,孟准记忆的匣子突然打开了:“因为两个囡囡抢着糕饼盒子,哭闹不停,我心疼他们两个,当天晚上就去找同僚要盒子了。有个同僚本该值守驿馆,守护公主的安全,那日他见我去驿馆要糕饼盒子,便同我商量,替他顶了半夜……,对了,他叫付安生,我们都叫他老付,他要回去看望生病老母,让我千万别说他半夜偷走的事情,说是我一直当值。第二天清晨时,陈诺突然召了昨晚值守的人,问我们昨晚去内院布防的。这本该是付安生的差事,所以我便说是我。陈将军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说公主体恤下人,怜惜我昨夜辛苦,给了许多布匹钱银奖赏……”
当时孟准拿了这些赏赐,还觉得受之有愧,要分给付安生一半,可他却一直推脱不要。
说到这,小萤已经听出蹊跷:“付安生?我听您与义母闲聊,说起过这人,偷奸耍滑,总是喜欢将苦活推给同僚,他自捡些轻巧的。而且此人不甚孝,经常呼喝老母,为同僚不齿吗?这样的人会因为老母生病,而推掉在公主面前露脸的差事,半夜回家尽孝?”
听他这么一说,孟准也有些恍然,只是想不明白,那同僚为何会这般做。
小萤想了想,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说,会不会是付安生那日入了内院,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吓得不行,连夜遁逃,还抓了个替死鬼呢?”
孟准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