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往日是从不过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青禾那时只觉稀奇,还当是有什么疏漏之处,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萧窈转述,则尽是笑意。
“少卿看过,说是有枚凤鸟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绿衣裙相称,吩咐柏月去书房取了送来。”
此间正说着,翠微将新衣与玉佩一并送入内室。
衣裙颜色明艳,如雀羽青金。其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为她装扮妥当,赞叹道,“于公主十分相称。”
萧窈在镜前施施然转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两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暂且寄下。
她近来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们总是寻不着人。晚间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谁也不敢这时辰来山房打扰两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过来回话。
萧窈听了半晌,饶是对后宅庶务已经上手,到最后听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觉头昏。
直至班漪登门造访,脸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进门时与管事们打了照面,再看萧窈那蔫吧模样,含笑道:“我前几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节前后,你想必分身乏术,便暂且搁置了。”
萧窈心有戚戚然:“师姐料得不错。”
“可怜见的,”班漪笑问,“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递请帖给我?”
萧窈喝了口浓茶,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将先前往学宫去时与尧祭酒商定的事情讲了。
“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太过劳心劳力,总是不好。”萧窈叹了口气,“谢昭如今何其繁忙,师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思来想去,只好请师姐你来……”
班漪收到请帖时,便知萧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来时也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此事。
从来温柔和婉的面容满是错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萧窈反问,“要我看,师姐的文才学识绝不比学宫助教差,教他们绰绰有余。”
谁都无法否认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认有底气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轻颤,叹道:“我为女子。”
“当年师姐受父皇延请教授我礼仪规矩。讲‘德容言功’时曾说,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别无选择……”
萧窈彼时正是因这句才没撂开书册,忍着不耐烦听下去,故而记忆尤深。为人选犹豫时,想到了班漪身上。
认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选择,多条路。”
“师姐若无此意,只当我今日未曾提过;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讳,只管应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过眼,自有我来同他们吵。”
萧窈开了句玩笑,又轻声道:“纵是最坏的境况,当真不成,那也是试过之后的结果,再没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声音如溪水流淌,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班漪心绪波澜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萧窈变了许多。
以至于班漪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行事时,欣慰之余,偶尔也会觉着难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窈其实并没变,还是初见时那个眼眸澄澈,骨子里却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萧窈对视片刻,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颔首笑道:“好。”
班漪离开时,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萧窈身边,常见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庄沉稳,堪为士族女郎表率。还是头回见着她这般神采飞扬,仿佛脚步都轻盈许多。
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进屋回话。
“李管事又来了,在院外候着。”青禾道。
萧窈扶了扶额,懒散道:“叫翠微去问问,若不是十分紧要的,自行决断。”
青禾应了,关切道:“公主可要进内室歇息?”
萧窈点点头,余光瞥见衣上系着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备车,我……”她轻咳了声,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第105章
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 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 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 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 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 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 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 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 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 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 民意难达天听,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初来乍到,在公文奏报上做些文章令他难以察觉, 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聪明,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没把握能欺瞒得了他。只得收敛惯用手段,先老老实实观望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 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 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 只平静盘问, 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 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