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
萧窈这回过来原是心血来潮,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脚尖碾过青砖缝隙,错开目光,轻声道:“来接你回家啊。”
崔循没说话。
长巷之中唯有风雨声。
萧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墙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崔循的反应。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车。
萧窈步履匆匆跟上,怔过,轻笑道:“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脸红……”
内侍还没来得及放脚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萧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虽并非那等脸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与崔循胡闹,却并不是在这种内侍、婢女们都在的场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红了脸。
马车中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萧窈后背抵在车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动凑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这样,是不是?”
“……是。”崔循声音低哑。
在萧窈说出那句话时,又或者,在她提着灯静静站在那里等候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并不只关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亲近。
细细吻过,彼此身上的气息交织、相融,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崔循取下琉璃灯罩,挑了灯花,车厢之中明亮许多。
萧窈指尖绕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渐渐平复,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过些时日,我想要班师姐去学宫帮忙……”
“帮忙”这个词,就很模棱两可。
是试探态度才会用的说辞。
崔循道:“你担忧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学宫任职原本由你决断,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萧窈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的目光后,果断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声,“只是别操之过急,此事需得慢慢来,总有提携之意,仍需她自己攒了足够的声势名望,才能顺理成章。”
萧窈点头:“我亦是这样打算的。”
说罢,又问道:“你那里呢?宫中今日事务可繁忙?”
“还好,没什么紧要的。”
崔循就着萧窈用过的杯盏饮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听属官议论,为家中女眷买钗环首饰之事。你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添置过?”
萧窈茫然。
这话若是从翠微口中说出来,她眼皮都不见得会抬一下,可从崔循这里听到,实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称。
不符合他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萧窈眨了眨眼,回忆道:“年前那会儿,翠微仿佛也提过这么一
句,只是我没什么闲情逸致,又觉得犯不着,便没去看过。”
崔循道:“他们说,东大街有一处唤作朝颜的首饰铺子,你何时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窈立时摇头:“我知道那处,贵得吓人……”
她早在筵席上听各家女眷们议论过这铺子,也看过他家卖出的首饰,确实精巧美丽,不输宫中匠人,但一听价格就叫人望而却步。
“不值什么。”崔循抚过她鬓发,“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
第106章
萧窈并不缺银钱。
重光帝如今只她这么一个女儿, 视若掌上明珠,自然不会亏待。又思虑着是嫁入崔氏,唯恐嫁妆少了受人轻视, 几乎是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给她当了陪嫁。
而当初定亲, 崔氏送来的聘礼也极为丰厚, 礼单长得能生生将人看花眼。
重光帝看都没看,原封不动令她带走, 充作嫁妆。
如此一来, 纵然世家大族的女郎出嫁时的排场相比, 也不遑多让。
萧窈自知不是什么经营生意的能手, 也没工夫为这些费心, 便悉数交由翠微、六安她们打理。
只每季问上一回, 心中有数就够了。
那些嫁妆足够她随心所欲挥霍, 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眼都不用眨一下。
只是萧窈少时起,吃穿用度皆有限。
她那时犹在武陵, 重光帝不似江夏王那般不折手段,恨不得对百姓敲骨吸髓,是个素有宽厚名声的闲王。
故而虽衣食无忧,却算不上大富大贵。
以致到如今,哪怕嫁妆多不胜数, 一听朝颜坊的首饰价钱, 萧窈依旧隐隐肉疼,只觉实在不划算。
崔循却并没这些顾忌。
萧窈倚在书案旁, 托腮打量着他:“此话当真?若我去看了, 哪样都喜欢,什么都想要可怎么办?”
“那便都要。”崔循道。
萧窈摇头, 轻笑道:“等哪天我将家财败光了,长公子要如何是好?”
且不说崔家底蕴摆在那里,崔循知她性情,并非那等挥霍无度之人,也知萧窈这话不过是同自己玩笑。想了想,亦笑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便只好收些润笔费,卖些字画,赚钱养家了。”
时下附庸风雅者不在少数,有人甘愿重金求购字画,却苦于没有门路。
“我听师姐提过,”萧窈眼前一亮,“谢昭从前名声在外,偶尔便接这活,一副字画赚百金,还得旁人好声好气地央求几回才肯动笔。”
这是从前班漪讲给她听的趣事。
萧窈那时大为震惊,感慨谢昭单靠这一项便可发家致富,得知他一年只肯接一两回,还曾惋惜。
后来才回过味,这是“物以稀为贵”。
她兴致勃勃,崔循却似是不经意道:“谢潮生的字画,不如他的琴。”
萧窈其实并没品鉴过谢昭的字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点了点头:“单靠他的家世、名声,便足够有分量了。”
又好奇道:“你可曾替人写过?”
“不曾。”
一来他并不缺银钱。纵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犯不着费这些功夫。再者,也没人有这样的情面,能在他这里代为说项。
崔循并没解释,只言简意赅答了。
但萧窈并非从前那等不同人情世故的小丫头,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由。饶有兴趣道:“若有人托我来求,你会应吗?”
崔循素来清贵的面容流露出些许无奈,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萧窈又问:“那应开什么价钱?”
见她当真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仿佛将他当做棵摇钱树,崔循便又抬手将人捞入怀中,反问道:“卿卿以为呢?”
崔循的声望摆在这里,从前又不曾为人动过笔……
萧窈稍加思索:“总没有比百金低的道理。”
崔循勾着她衣带上的玉佩,若即若离,因她这句回答笑了声:“怎么就这点志气。”
“没有千金,还想叫我动笔?”
萧窈:“……”
他说这话时,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与平日岿然沉静的模样截然相反,依稀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
理智上,萧窈觉着这样不好,有些太过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这模样有些太过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愣是将自己看得脸热。
还是马车停下,侍从回禀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才将她惊醒。
萧窈挪开视线,拎着衣摆从崔循膝上起身,几乎是着急忙慌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