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
那伤痕在一日,便提醒他一日。
“总要杀了萧巍才好。”
-
陈恩死后,曾经追随过他的信徒四散开来。
有运气好些的,改名换姓,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强苟活,靠着追忆旧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当年那般聚集起来,抢掠富户。
而前者总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稳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开来的疫病在他们犹豫不决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发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签了承揽一片桑园的契书,阖村上下喜笑颜开,琢磨着今春该养多少蚕,甚至有人早早地将柴房废弃许久的纺车搬出来修理,仿佛能看见雪白光滑的蚕丝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着野菜粥,也觉香甜。
可不过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陆续开始有人病倒。
初时不以为意,还当是近来劳累过度,可一日日下来症状显现,像极了旧时那场疫病,便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寻常百姓哪有请医买药的钱,熬不过,便只能等死。
绝望之下,有人开始供起天师像,暗自磕头祈祷。
毕竟当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将咽气的人,因喝了陈教主亲笔所写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陈教主还在,便好了。
回绝魏三邀约时,成志并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幼子染病几日后便咽了气,才下葬,芸娘又一病不起。他想尽法子,也挽救不了发妻日渐衰弱的身体,走投无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门的魏三为他带来一纸符箓。
“这是少主赐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着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成志,“你可还惦记着那小小的桑园管事?”
成志眼底通红,伏身拜道:“小弟愿为少主效力,收拢信众,听候号召。”
魏三扶他起身,宽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帮着少主,定能如当年那般风光!待到攻破建邺之日,定要将崔循千刀万剐,吊在城楼上,为教主报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跄半步,站稳后,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处?我应拜见,向他请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测,“眼下还没到劳动少主的时候。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露面,带领咱们干一番大事业。”
-
“不急。”
喑哑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时,掷出的竹箭不偏不倚落入铜壶,压过轻微的声音,听得模糊不清。
萧巍摩挲着膝上的竹箭,回头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身后站着的,是个着灰色衣袍的男人。
其貌不扬,形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但本来如墨般的头发已见银丝,看起来便透着股未老先衰的颓废。
熟悉萧巍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格外倚重的门客,叫做江舟。
萧巍的脾性出了名的差,除却江夏王,旁人的话在他那里从没什么分量,不小心触怒,还会给自己招致祸端。
门客们深知他的秉性,素日只奉承吹捧。
唯有江舟会时不时劝谏。
年前,萧巍奉江夏王之命前往建邺,其他门客皆顺着他的心思,说些“他日江夏王登基,世子便可为太子”这样的吹捧。
唯有江舟并不看好此行,令他避讳崔循。
萧巍赔了夫人又折兵,带着一肚子气从建邺归来,被江夏王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连带着迁怒江舟。
只是还没来得及重罚,江舟便为他提了个挽回局面的法子。
萧巍将信将疑照办,收效颇丰,就连原本恨不得废了他世子之位的江夏王,都和颜悦色起来。
他志得意满,迫切地想要多做些什么。
“小人方才说,不急。”江舟低眉顺眼,“如今的火候还不够,须得等这把火烧得再热些,才是动手的好时候。”
萧巍皱眉:“陈恕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你拿他的名头当幌子,骗得了一时,但等到从前的旧部聚齐,又能去哪找这个人出来?何不趁热打铁,只要能拿下湘州,便可直指建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剜掉晏游这个眼中钉。
江舟闭了闭眼,
耐着性子解释:“他们纠集起来,并非为‘陈恕’这个人,而是为自己心中的欲、求。届时没有陈恕,也会有吴恕、冯恕,又有什么要紧的?”
萧巍轻嗤了声,信手一掷,膝上剩余三支箭齐齐落入铜壶之中。
江舟一见这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明白自己的话,只好又道:“世子何必纡尊降贵,亲自同晏游较劲。他眼下的确是个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倒不如……”
萧巍并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时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而后便起身唤人饮酒取乐。
江舟重重地按着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这种蠢货牵动心神。
他知道萧巍为何对湘州那位耿耿于怀。
究其缘由,是晏游的手伸得太长。
昔年江夏王常令亲兵扮作山匪,劫掠流民,到如今年岁渐长,不常为之。
倒是萧巍子承父业,以此取乐。
他的箭术并非用山林间飞禽走兽练就,而是用这样特殊的“活靶子”练出来的。
年前那会儿,萧巍得了有“肥羊”南下的消息,知他们刻意绕开江夏,兴致勃勃带着侍卫大老远前去堵截。
偏生不巧,被离开湘州办事的晏游给拦了。
旁人不知具体情况,但江舟自侍卫口中探知,双方动起手来,萧巍这边颇为狼狈。若非侍卫及时道破身份,晏游顾忌着江夏王,兴许未必能有命活着回来。
自那以后萧巍便恨上了他。
酒过三巡,他倚在软榻上,看着面前婀娜多姿舞动的姬妾们,只觉无趣。一脚踢开了奉酒的婢女,看向壁上悬着的那张弓。
有乖觉的门客会意,提议道:“总闷在房中也是无趣,开春后万物复苏,不若进山射猎。”
萧巍冷哼道:“无趣。”
门客眼珠子一转,又道:“小人这里倒是有一消息,只是路途遥远,恐世子疲乏……”
“少废话,”萧巍立时会意,坐起身,“快说。”
门客诺诺,立时讲了。
说是湘州韩家有一脉分支居于汉川,不知因何缘故,定下阖族迁去湘州,这几日便要启程南下。
恰从江夏西边过。
韩家虽富庶,但并不是那等百年望族,还是旁支,便是真劫了也没什么大碍。
门客正是掂量过分量,才敢说与萧巍听。
果不其然,正中下怀。
他连酒都不喝了,细细问过后,召集侍卫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