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眼眸稍黯。
下意识攥了萧窈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着帘外隐隐约约走过的脚步声,抬眼道:“谁?”
萧窈立时坐直了身子,偏过头,隔窗看去。半敞的窗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在春光映衬之下,颜色娇艳动人。
谢昭行经花窗,脚步稍顿,低声道:“我先拜见殿下,再来叨扰两位。”
萧窈:“……”
她不知谢昭听了多少,脸颊微红,坐立难安地想要起身,却被崔循扣住手腕不放。
“好。”崔循答得从容,丝毫没有被人打扰后的窘迫,话音中依稀带着笑意。应了声,又向她道,“躲什么?”
萧窈横了他一眼。
若此时在门外的是程璞或秦彦他们,崔循不会刻意拦下她,无非因为是谢昭,才这般罢了。
还要在她面前装。
崔循松开手,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骨,徐徐道:“叫他彻底歇了心思,也好。”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没挑破。
萧窈猜了个七七八八,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指尖:“你记性虽好,倒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都记在心上。”
从前那点子事惦记到现在。
崔循垂眼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身上。
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细密的影,眉目如画。如玉似的好颜色,仿佛比窗外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萧窈按着心口,轻轻舒了口气。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谢昭特地来寻你,我猜也是因疫病之事。”
第118章
在因凉酥酪被崔循说教之前, 两人正就着会稽送来的疫病相关公文,讨论此事。
从一开始,萧窈便直觉这场疫病多有蹊跷, 来的实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着天师道借此复起, 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就更觉没那么简单。
谢昭此番过来, 的确也是为此。
他拜见过萧霁, 再折返议事厅时, 萧窈已经与崔循分开, 不再同席而坐。
萧窈起身, 正在壁上悬挂的舆图上圈画。
杏粉、翠绿两色的衣裙恰与这春日相称, 明媚动人, 叫人目光触及时不免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旧端坐在书案后, 视线原也落在萧窈身上,见他来, 手中的瓷盏不轻不重放下。
谢昭这才看向他,对视了眼,面无表情。
萧窈正对着舆图琢磨,并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了谢昭的问候,头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礼。”
两人相识已久, 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加之又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在,故而相处时, 谢昭并不似秦彦他们那般拘谨。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舆图上被
她圈画起来的地界。审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处是初时疫病爆发之地。”
“是。”萧窈圈完最后一笔, 回身道,“这些时日,我将当年疫病相关的公文翻看过一遍,又问了那时经手此事的官员,愈发觉出今回有所不同。”
谢昭随即问:“殿下以为有何不同?”
“昔年那场疫病紧随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渐蔓延会稽治下诸县,又向豫章等处扩散。可如今,冬日寒灾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开春后,几处齐齐爆发……”萧窈看向那张舆图,眯了眯眼,“当初受灾较轻的湘州,甚至比会稽更严重些。”
“再有,那所谓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声在百姓间传开,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若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师道余孽作祟。”谢昭颔首,又道,“只是我试探过桓维,当年桓大将军的确从江中寻到陈恕尸首,令所俘叛贼辨认过,并非虚言。”
萧窈道:“无论此人是死是活,凭他一己之力,难有这般牵连广泛的手笔。当年陈恩那般声势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谁给了他们底气,这般费心筹谋?”
谢昭来时已有预想,认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窈落在舆图上的指尖自湘州划过,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镇湘州,此处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人人皆以为,天师道叛众纠集,是想要待到声势足够,如当年那般进攻建邺。
劫掠士族,图谋皇位。
可他们兴许只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谢昭正是心有顾忌,为此而来。如今见萧窈思量得这般清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莞尔道:“殿下聪慧,是臣多虑了。”
谢昭原就生得极好,形貌昳丽,笑时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宫中婢女谁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记许久。
萧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倾听的崔循先开了口,向她道:“来喝些茶水,润润喉。”
萧窈“嗳”了声,挪到他书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盏茶,骨节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盏,亲自递到她手中。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她指尖。
萧窈猝不及防地颤了下,险些没能拿稳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纱衣上洇开来。
萧窈:“……”
她只觉耳后发热,没好气横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崔循低笑了声。
他与谢昭并称双璧,形貌出众,实则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宫婢们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说这位像是隆冬时节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来冰雪消融,汇入山间清溪。犹带三分凉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萧窈晃了晃神。
这种气氛下,外人是很难坐得住的。
谢昭那双桃花眼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来也知如何应付,我便不多言了。”
萧窈连忙放下茶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待到谢昭离开后,正欲与崔循算账,他却俨然一副端正模样,从容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湘州那边应早做准备。知会晏将军,令他小心防备。也须得往湘州方向调兵,以备万一有何不测,能及时策应。”
提及正事,萧窈一时便顾不得旁的,同他商议起来。
为了稳定会稽局势,崔循已调了部分京口军过去,配合裴、程两家对付胆敢犯上作乱的叛贼。
京口军本就是当年荡平天师道叛贼的主力,这些年由崔氏管辖,不曾懈怠荒废,依旧是军容整肃的精锐。而匆忙聚集起来的叛贼尚未成势,又群龙无首,大都一触即溃。
只是各处信众繁多,纵渺若沙蚁,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扫荡完的。
萧窈对着舆图听崔循分析局势,待到由他引导着,逐渐梳理出头绪来,已是暮色四合。
“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萧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这点。
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没有约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条,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处,如崔循这般醋得毫不讲理的,早就该被休弃了。
萧窈初见他时,心中还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漫想,琢磨将来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应当养一位如他这般的乐师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还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锢着她的手卸去力道,却并没挪开,依旧在纤细的腰肢上游移留恋,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萧窈抬手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对视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吗?”
她与谢昭之间全无可能。
别说多看两眼,便是对坐看上半日,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崔循对此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但他还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无声息红杏出墙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萧窈将信将疑,只是一时间并没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亲了下,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聊起“陈恕”。
“听谢昭的意思,他应是相信桓维,认为桓大将军不曾在此事上弄虚作假。”萧窈含了粒蜜饯,声音有些含糊,“若这么说,此人不过是个幌子,是江夏王用来收拢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将军兴许不曾作假,却并不等同陈恕已死。”
萧窈微怔,随后领会:“你是说,陈恕当年设计偷天换日,瞒过桓大将军,令他误以为自己溺亡?”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