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花团锦簇中长成的小公子,不知被磋磨淬炼多少回,才有了如今的崔循。
但他周遭是崔翁这样的长辈,又或者等着落井下石的人。
甚至无人能如她对晏游那般,写上一封书信,告诉他,“勿要苛责自身”。
第126章
自赵琛在大殿上撞得头破血流, 当场咽气开始,萧霁耳边几乎就没一刻消停过。
一干人等恨不得将赵琛标榜成被强权逼迫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死谏的忠臣。而萧窈自然是那个罪魁祸首。就连御史拿出来参赵琛的诸多证据, 也成了她结党营私, 为排除异己而蓄意伪造陷害。
流言甚嚣尘上, 每日为此呈上的奏疏也越来越多。
萧霁看得烦不胜烦,向谢昭道:“他们打量着我是三岁孩童, 还是是非不分的蠢人?”
他与萧窈纵算不上知根知底, 情谊却非这些外人能相提并论的, 又岂会因为这些鬼话连篇的攻讦而责罚阿姐?
“他们心中自然也知道您不会信。只是声势愈大, 总会有您被裹挟着, 不得不信的那天。”谢昭迎着他疑惑的目光, 直言, “若有一日, 颁布的政令难以推行,又或是他们蓄意阳奉阴违, 曲解上意。您会如今日这般力保公主,还是依言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些都是士族惯用的手段。便是昔年宣帝在时,也曾为此一筹莫展。
只是萧霁被保护得太好,还未真正见识过罢了。
萧霁被问得沉默下来,思忖片刻, 笃定道:“我与阿姐本就同气连枝。如今若不顾情谊舍她, 纵能换一时喘息,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焉能长久?”
“殿下看得这般明白, 臣便放心了。”谢昭眼底浮现笑意。
萧霁回过味,哭笑不得:“阿姐不是会多心的人, 必是少傅你擅自做主,来问这些。”
谢昭含笑告罪,又不慌不忙道:“公主近日不便入宫,令臣捎话,请您不必忧心。她想借此机会,钓一回鱼。”
对于近来诸多攻讦,萧窈并未有何反击,呈上一封辩白书后便就此沉寂。任凭流言蜚语诋毁,也未曾再做什么。
倒是崔家传出夫人旧疾复发的消息,她身为长媳,在家中侍疾,再不似从前那般频频过问政务。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此举无异于露怯认输。
“到底是女流之辈。年纪轻轻,又能有什么见识?从前不过是有崔循在,时时护着,才令她能够那般张牙舞爪。”赵瑞身着孝服,腰上系着的麻绳犹在,脸上的笑意却已经几乎难以抑制,“王公布置周全,只消再进一步,让她将宿卫军的虎符交出来,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从前兄长赵琛在时,轮不到他来王公面前奉承。
可赵琛触柱而亡,舍了性命将公主拉下水,既成就了王氏,也成全了他。
先前王俭因“谋反”死于晏游之手,失了湘州这个倚仗,王氏一度被打压得难以喘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王氏这样的百年士族,若得东风,总有翻盘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仿佛已近在眼前。
赵瑞这些年一直羡慕兄长得王公倚重,沾了王氏不少光,如今非但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意,反倒殷勤至极。
小人得志的嘴脸总是不大好看。纵是被奉承的那方,王公依旧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他的,勿要多言。”
赵瑞连连称是。见王公已有不耐烦之意,这才告辞。
待他离开,檀木屏风后转出一人,幽幽感慨道:“实在是个蠢货。”
此人身形高瘦,眉眼间与萧巍有几分相仿,性情却大不相同,正是江夏王膝下第六子,名萧屿。
自萧巍铩羽而归,萧屿便主动向父亲请命前来建邺。他并不似自己那位蠢货兄长,大张旗鼓,恨不得张扬得人尽皆知,而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找上了王家。
时至今日,知他底细的寥寥无几。
就连王公被攥了把柄胁迫,不得不死的赵琛,到咽气也不知是谁出了这样的主意。
“赵家得用之人,原就赵琛罢了。可惜了。”王公一哂。
“若落到萧窈手中,赵大人原也活不成,此番也算值了,他日事成当记首功。善待其家眷也尽够了。”萧屿抚弄着手中的折扇,话锋一转,“而今要务,还是尽早夺得宿卫军,才能高枕无忧。”
王公和颜悦色道:“贤侄想必已有打算。”
萧屿似笑非笑:“萧窈这么个不通军务的女郎掌管虎符,本就难以服众。若此事军中再生出事端……届时无须您动手,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添一把火。”
“不错。”王公颔首。议罢,又不由感慨道,“若当初,奉命来建邺是贤侄而非世子,兴许不至于此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巍当初是被萧窈与崔循联手摆了一道,无功而返。
萧屿却道:“祸兮福兮,若无世子在先办砸了差事,原也轮不到我。只是可惜……”
王公不解:“为何可惜?”
“可惜我未能与崔氏那位长公子交手。我在江夏时,他在建邺;而今我来此处,他倒去了湘州。”萧屿脸上的惋惜不似作伪,“如今也只好盼他能埋骨湘州。”
毕竟若崔循归来,也就意味着江夏王兵败,纵建邺这边能如愿成事,依旧棘手。
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萧屿饶有兴致道:“我听闻,崔循对公主一往情深。那若建邺出事,他还能否从容迎战?”
王公并没心思玩笑,只道:“一试便知。”
“是了。”萧
屿磨了磨牙,重复道,“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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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一起,湘州建邺两地通信多有不便,便是官道驿站也不似太平时安全。
赵琛自尽的消息传来时,晏游还能坐得住,但宿卫军中哗变之事传来时,便再难平静。
“有沈墉在,不会任由军中闹出这样大的事故,必是有人蓄意生事。窈窈本就受赵琛之事牵连,如今雪上加霜……”
“我知你关心则乱,但未必当真如此。”管越溪还算冷静,劝道,“不如去问问崔少师,想来他了解得会更多些。”
可实际上,崔循所掌握的消息并不比晏游多多少。
虽说仍有萧窈的来信随公文附来,但如今谁也不敢担保信件能万无一失,萧窈更不会将自己的打算落于纸上,特地讲与他听。只是在闲言碎语中大略提及此事,又特地叮嘱“不必挂怀”、“信我”。
晏游打量着他八风不动的神色,皱眉道:“你就当真不担忧她?”
崔循道:“我信她。”
“可若万一……”
“她是我教出来的人。”崔循生硬地打断他,缓缓折起书信,“以她一贯行事,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因为口诛笔伐便生出退缩之意,如此为之,自有其道理。”
他在收到书信时,就已经隐约猜出萧窈的打算。
至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能想,亦不敢想。
“你我谁也不能撂下湘州不管,担忧这种情绪既无用,便不该有。”崔循的声音近乎冷硬,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倒不如将心思放在战事上。早一日结束,便早一日能解朝堂之困,令有些人歇了不轨之心。”
如今朝中生出这么些风波,说到底,还是因为湘州形势僵持不下。
拖得越久,心思活络的人也会越多,想着自家兴许也能就此分一杯羹。唯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大捷,才能令他们消停。
晏游的确是关心则乱,但并非莽夫,心中明白当下如何抉择才好。他定了定神,沉声道:“是。”
江夏王这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知建邺局势一片大好,喜出望外之余,不由生出与王公一样的感慨:“若早些遣阿屿去,便好了。”
心腹或附和或恭贺,唯有最末席的陈恕一言不发,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盏,显得格格不入。
江夏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有人问道:“先生为何闷闷不乐?”
陈恕回过神,斟酌道:“只是在想,诸事未免太过顺遂。”
他这话说得足够委婉,但还是在兴头上泼了盆冷水。
“先生未免多虑!若真太过顺遂,须臾便该攻下湘州才是。”有人当即反驳道,“何况有此兆,不正昭示王爷承天命眷顾,合该成事。”
江夏王脸色由阴转晴,微微一笑。
陈恕便说不出话了,扯着唇角,言不由衷附和道:“正是。”
江夏王执着玉盏起身,在舆图前驻足看了半晌,指向一处,吩咐道:“传令湘州境内信众,集结于此。”
彼此交锋试探过,也到真刀真枪过招之时,他对此跃跃欲试,只觉血都热了三分。
而天师道信众,依旧被当做随意操纵的马前卒,又或是垫脚石。
陈恕应得干脆利落,心中却不得不反复思量,此番又该以什么理由调动人手?
萧诲仿佛永远理解不了,纵是草芥,也有自己的意识,会畏惧死亡趋利避害。打着“少主”这个名头哄得了一时,可周遭死的人太多,效力便会逐渐衰减。
陈恕为如何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思量许久,令心腹前去传话时,也收到了来自冯直的请求。
魏三死于晏游之手后,整合湘州信众的便是冯直。
心腹道:“长生使想要见您一面。”
第127章
萧窈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是人尽皆知之事。
自赵琛大殿之上字字泣血控诉公主,死谏后,口诛笔伐者不在少数。众口铄金, 纵使萧霁心中不以为意, 明面上也无法过于偏袒萧窈。
而宿卫军中哗变之事, 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一出,就连始终站在萧窈那边的谢昭都沉默下来, 不再为她同人辩驳。
质疑声甚嚣尘上, 最后图穷匕见, 直指萧窈手中的宿卫军虎符。
后宅中的女眷对原委虽算不上十分了解, 但都能觉出个中微妙, 又或是得了自家长辈授意, 再在宴上遇着萧窈, 如从前那般热切寒暄的人便少了些。
更别说还有本就不睦, 幸灾乐祸的。
今岁秦淮宴由顾氏操持。夜河流灯,恍若天际繁星, 荷风吹散暑热,夹杂着女郎们的笑语。
“从前总那般神气,说到底,不过是仰仗崔少师罢了。”
“她一个女郎,诗书礼仪一窍不通, 倒上赶着插手什么政务, 如今可算是自食苦果。”
“人人喊打,声名狼藉……”
隔着假山, 声音有些模糊, 却也足够听个七七八八。
谢盈初听得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看向一旁的萧窈,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剥着莲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压根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今日着水青色衣裙,简约的发髻斜插两根碧玉簪,清清爽爽,如凉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