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盈初眉眼不自觉舒展些,轻声叹道:“难为你还能这样看得开。”
就她近来耳闻,稍一想,都替萧窈感到为难。
“横竖已经这样,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萧窈咬了粒莲子,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花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犹带笑意。
谢盈初打量着她,心中一动:“是有什么喜事?”
萧窈点点头:“医师们研制出了能治疫病的方子,已遣人抄送各处。”
谢盈初有些意外,怔了下:“也算是桩好事。”
对上萧窈疑惑的目光,又解释道:“我原以为,你是得了少师的消息……”
萧窈听出她的意思,摇头笑道:“江夏王虽狂妄自大,但并非酒囊饭袋,更非朝夕间能轻易解决的人。”
两军对垒,能摧枯拉朽般大胜的情况本就少见,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具备才行。故而从最初分别时,萧窈就想过,自己同崔循兴许一年半载都不会再见。
她这个耐性不算多好的人尚这样想,可在许多人眼中,崔循仿佛合该无往不利。
“我明白。”谢盈初又叹了口气,“只是想,若湘州大捷,少师能早些回京,便可为你解围。”
萧窈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听到声清脆的“阿滢”。
自王家出事后,王滢已有许久未曾出席宴饮。
一来是容貌有损,二来也是心知自家衰落,再不会有从前众星捧月的架势,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今夜秦淮宴,是她难得露面。
伤痕处绘了金箔花钿,精心掩饰过。只是再没从前的盛气凌人,看起来苍白柔弱,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
她与萧窈之间的仇怨人尽皆知,两人打照面时,周遭不少人屏息以待,东道主顾氏的二娘子更是已经准备上前打圆场。
好在并没起争执。
渐行渐远后,谢盈初舒了口气,语气格外复杂:“四娘子算是长大了。”
萧窈回想方才擦肩而过时,王滢那怨毒的目光,笑而不语。待到大略看过顾家的园子,登高远眺,若有所思道:“顾家的护卫仿佛格外多些。”
谢盈初并未留意此事,闻言想了想,颔首道:“是。”
此事归根结底还得追溯到当年南渡,各家收流民为奴客,或是为乡间佃农,或是为侍卫护院。从前王氏便养着许多侍卫,兵甲俱全,说是私兵也不为过。
也正因此,平日若有什么事端,几乎轮不到官府置喙。
早前王俭之事后,王氏私兵被悉数大半,想方设法遮掩,才充作仆役留下些许,但不足以搅起风浪。
“欲成此大事,须得仰仗诸位。”
书房中一盏孤灯,映出王公凝重的面容。幽深目光从在座几位老友面上扫过,缓缓道:
“若有谁后悔,如今说出来,也还来得及。”
几人换过眼神:“王公说笑了。这些时日频频上书施压,已是图穷匕见,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待崔循领兵归来,决计不会轻轻揭过。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釜底抽薪。
“太子偏听偏信,执意袒护公主,不肯令她交出手中虎符。而今之计,唯有清君侧。”王公眸中有厉色划过,“若到那时,太子依旧执迷不悟,便只好改弦更张,另立储君。”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但在座诸位谁也不曾惊慌失措。
那个位置由哪个萧家人来坐,本就得经由士族认可,无非是崔循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的区别罢了。
“原该如此。”顾公冷冷笑道,“这些年,崔循这么个后生仗着手中兵马,反倒欺压到你我头上。岂有此理?”
众人纷纷应和。
灯火明灭间,私语声如毒蛇吐信,定下了这场“清君侧”。
事情的进展皆在萧屿预料之中。
他精心挑好了堪用的盟友,疏通关节,确保有人能在子夜时打开皇城金凤门,令各家私兵长驱直入;算过兵力差距,确准宫中当值的禁军人手撑不了多久;也令人时时盯梢城外的宿卫军,未见异动。
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
待到拿下建邺,崔氏阖族皆在他手上,崔循又能做什么?待到父王率军入建邺,他有此大功,如何做不得太子?
又或者无需多此一举。萧屿忍不住想,他当真需要自己那位父王吗?
这一想法令他如梦初醒,连带着迫不及待起来。
动手这夜,下弦月,光华微薄。
侍卫们身着黑甲,鸦雀无声。
王公并未露面,而是将事情交由他与次子王黎,自己在家中煮茶相侯,静待佳音。
萧屿同这位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知他不喜看那些动刀动枪的事情,讲究那些再典型不过的士族文人气度,便只在心中讥笑一句,欣然应下。
他年纪轻,二十出头的青年,哪怕平日看起来再怎么稳重,真到这时也会心潮澎湃。
及至到皇城外,看着高高伫立着的宫墙,只觉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
今夜驻守金凤门的禁军已得庄氏授意,见乌泱泱一片侍卫也未曾声张,只默不作声开了宫门。
宫门在夜色中洞开,远远望去,倒似悄无声息张开的兽口。
萧屿毫无所觉,驱马前行。
江夏王擅骑射,素爱围猎,膝下子弟为投其所好,大都会自小习武。萧巍当初能得世子之位,既因他是先王妃所出,也因他在那场围猎之中射得一头虎,得江夏王青眼。
与其他兄弟相比,萧屿不大擅长武艺,但他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羽箭破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声音响起时,他怔了一刹,随即想要调转马头离开。
但已经晚了。
在王黎的惊叫声中,箭如细雨落下,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立时乱作一团,叫嚷着“有埋伏”,争相奔走践踏。
浓重的血气四下蔓延开来。
萧屿定了定神,不再后退,一骑当先率人冲出这段长巷。
只是尚未喘口气,便见着严阵以待的刀盾兵。打眼一看,便知人数众多,已远远超出他对于宫中当值人手的预估。
萧屿的心彻底凉透。
他自到建邺以来,筹谋算计无一不成,以致在不知不觉中信心与日俱增,直至如今被当头泼了盆冰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一脚踩入旁人安排好的陷阱。
他不该亲自来的。可此时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这场夜色之中的厮杀并没持续太久。因各家所养的护卫大都由流民而来,未曾正经演练过,更没学过兵法布阵,原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猝不及防遭了埋伏暗算,惊慌失措,又如何能与正经操练过的宿卫军相较?
萧屿并没死,鲜血淋漓地被人架起来,一路拖到城楼上。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些,天际泛起鱼肚皮。熹微的晨光映出身着劲装的女郎,长发束起,手中持弓,姣好的面容稍显疲惫,漫不经心斜睨他一眼。
萧屿颤了下,待到身侧之人恭谨称了声“公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萧窈。
论及辈分算是堂兄妹,但他未曾见过萧窈,至建邺后的种种令他一度以为,萧窈应当也是那等娇柔脆弱的女郎,却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沈墉在他膝弯踹了一脚,架着他的侍卫松开手,令人如死鱼一般扑倒在地。
“这便是江夏王第六子,萧屿。”沈墉身上沾染许多血迹,便没上前,在几步远处停住脚步。
“竟亲自来了。”萧窈眉尖微挑,“鬼鬼祟祟来建邺,又藏头露尾那么久,眼下倒肯现身……是以为万无一失,所以迫不及待想亲眼见证?”
“倒也真算是条大鱼。”
第128章
朝阳初升, 日光洒下,映出一夜厮杀过后的满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卫军正在清理,地上鲜血已经逐渐干涸, 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令人隐隐作呕。不过想到此番有赏银可拿, 就又有了力气。
心思活络的,还会在尸身上大略搜寻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卫,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身上总有些值钱的物件。
“……凡伤者, 着医师看诊照拂;死者好生收敛安葬, 送银钱粟米抚恤家人。”萧窈素着张脸, 低声吩咐身侧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秽的战场穿过, 宿卫军纷纷退避在道路两侧, 恭恭敬敬行礼。
在此之前, 他们心中的“公主”实则是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军中对阵演练时能远远望见高台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军中待遇好了许多,故而念着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悦诚服。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弱女郎,不过是靠着出身,有父兄庇护罢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点微妙的轻视烟消云散。
昨夜萧屿先遇弓箭手埋伏, 惊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没察觉, 队伍后半实则是萧窈瞒天过海, 令宫人假扮充数的。
萧窈将他们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少胜多, 入宫的叛贼生还者寥寥无几。
先前对此安排有过疑虑的将士再无别的话说。用朝食时众人聚于一处,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眉飞色舞,与同袍们炫耀道:“你们不知公主的箭有多准!我在殿下身旁,亲眼见着她一箭出去,领头的王氏郎君立时栽下马!当真是英姿飒爽!”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
“大惊小怪。”有人端着碗热汤,老神在在道,“晏统领有百步穿杨的射艺,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点过。”
众人恍然,聊过这插曲,又压低声音议论起昨夜入宫的叛军有哪几姓士族。
不单单是亲历昨夜的将士,而今建邺各家,无一不议此事。牵涉其中的战战兢兢,就差连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拢,逃过此劫的则心生庆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当真要变天了。
有此变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萧霁一宿没睡,待萧窈领人过来,更是亲自出门相迎。他仔细打量着萧窈,见她毫发无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恳切道:“有劳阿姐。”
“无妨。”萧窈并没同他讲究什么礼数,随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顾氏决计脱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难查,无非是牵出萝卜带出泥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会允准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诚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来无非就是审问刑讯。
萧霁颔首笑道:“正是。”
他这些时日被以王氏为首的士族步步紧逼,烦不胜烦,如今一夕之间形势颠倒,到了能清算他们的时候,自是乐见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会偏帮徇私。”萧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