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观长公主之意,怕是未必能成。”
崔循微怔,抬眼看向母亲:“公主已有属意之人?”
“此等私密之事,长公主又岂会直言?”崔夫人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险些被绕进去,无奈道,“将五郎与公主放一放,先议你的亲事。”
崔循对着母亲,终于还是没能像在崔翁面前那般沉默到底,想了想,如实道:“我未曾思量清楚。”
自年纪渐长,他性格成型,几乎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崔氏门庭压在他肩上,由他决定该往何处,所有的反复、犹疑都会招致旁人的质疑,难以服众。
因而崔循从不露怯,也不会含糊不清,所有决断该如何便如何。
哪怕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亦是如此。
崔夫人不由得诧异:“家世、相貌、才学、品性……议亲无非是看这些,士族各家那么些女郎,出类拔萃、各项兼有的也不是寻不到。何事令你如此为难?”
崔循的亲事本不该如此为难的,只需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选一位才貌双全,又能掌家管事的女郎下聘即可。
当年崔老夫人在时,有意与桓氏结亲,便是为此。
崔循那时没应,众人只当他与桓氏女郎不合眼缘,倒也没勉强,换一姓人家即可。
可这几年下来依旧如此。
崔夫人便是再怎么不管事,而今也看出来,其中另有缘由了。
她忧心忡忡,问道:“是有什么话,在我面前也无法提及吗?”
崔循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又转瞬松开,缓缓抚平衣褶,连带着将心绪起的那点涟漪一并按下。
崔、陆两族的期待寄于他一人身上,由不得胡来,亲事已然拖了这么久,若是在迟迟不定,只怕会令人横生揣测。
既已注定的事,拖延下去又有何意义?
“此事归根结底,与其说是我娶妻,不如说是为崔氏挑选一位主母。”
“那些女郎,于我而言并没什么分别。”
“不若挑个合母亲眼缘的,能在后宅与您作伴解闷,也好。”
这样冷情的话,他却能说得坦然,不像娶妻,像是给后宅添个摆件。
崔夫人不甚认同,却也知道确实如此,犹豫不决:“琢玉当真没有心仪的女郎?”
崔循淡淡道:“当真。”
他陪着崔夫人喝了盏茶,没再久留,起身离开。
剩下半日见了崔氏旁支的一位长辈与与他家的儿郎,允诺会为其安排差事;又见了嫁入王氏那位姑母,听她含泪斥责一番王郎如何荒唐,耐着性子安抚,答应会适当敲打;最后则是看了桓大将军送来的礼单,令人筹备回礼。
等到一切忙完,用过饭,夜色已浓。
“咱们府中还是缺位主母,若不然,多少能为公子分担些,不至于这般劳累。”松风换了卧房的香,未听柏月答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收拾个衣裳,愣什么呢?”
柏月一脸微妙,扯着崔循沐浴前换下的衣裳一角给他看。
素白的衣袖内侧,有一抹红。
松风讶然:“公子受伤了?”
“笨!”柏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这是女郎们用的胭脂。”
松风更为诧异了。
他在崔循身边服侍这么些年,自然知道,公子从来不近女色。更别说,这胭脂还是留在如此私密的地方。
柏月问:“你今日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可见着什么?”
“自然没有……”
松风下意识否认,凝神想了想,正欲开口,却只见自家公子已经回来,连忙紧紧地闭了嘴。
崔循才沐浴过,只系了件细麻裁制的禅衣,微微潮湿的墨发散在身后,白玉般的脸神情格外寡淡。
两人一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换了个眼神,谁也没敢多说半个字,悄无声息退出了内室。
崔循的作息十分稳定,若非有万不得已的事,并不会深夜处理。
每日何时睡、何时起,都有一定的时辰,很少变动。
他也习惯于睡前躺在榻上,将白日之事从头到尾回忆一遍,好查漏补缺。
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幽篁居中与萧窈的事。
夜色浓稠,屋中只余角落处一盏豆灯,微薄的光透不过重重帷幕,五感似是因此混沌,却又仿佛更为真切。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萧窈扑在他身上时绵软的触感,以及唇脂印在脖颈上,血脉流动仿佛因此加剧的滋味。
他那时险些动怒,气萧窈轻浮,不知好歹。
如今……
崔循合了眼,掐断逐渐不着调的思绪,不再回忆,靠着默背熟稔的佛经,良久后终于睡去。
可他却又做了个梦。
应当是在琴室,面前摆着那张绿绮琴。
身体绵软的女郎从背后贴上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声音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慢吞吞地撒娇:“是我错了。少卿不要同我生气……”
他整个人僵硬得厉害,喉结微动,问她:“你错在何处?”
纵使是在梦中,她也不肯乖乖的,凑到他耳边轻笑,耍赖道:“哪里都错了,还不成吗?”
纤细的手拂过细麻禅衣,紧贴着他,缓
缓下滑。
他定了定神,又问:“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她幽幽叹了口气,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少卿,是你在想。”
他如坐针毡,又如身在烈火之中,口干舌燥。
“为何不敢看我呢?”
耳垂一疼,随即有细碎的吻落下,她笑得清脆,却又好似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
只要回头看一眼,便会被勾了魂魄,万劫不复。
可通身的快|感却又这般真切,令他意乱,山动江倾。
“我真厌恶极了你这般假正经的模样,”身后之人似是不耐,松开手,冷哼了声,“无趣。”
说着,便作势要走。
喜怒无常的性子,确实像她。
高兴时仿佛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杏眼中盛着他的身形;不高兴时,便翻脸不认人,牙尖嘴利,恶语相向。
崔循恼怒,紧紧地攥了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拽到身前。
力气大了些,身着红裙的美人踉跄两步,跌坐在他怀中。
书案翻倒,琴声铮然,萧窈却吃吃地笑了起来,抬手勾了他的脖颈,仰头索吻:“这样才好……”
她依旧涂着燕支,唇红齿白,吐气如兰。
崔循不喜她的唇脂,只觉太过艳丽灼眼,尤其擦在脖颈上时,质地甚至有些腻。
可如今尝起来,味道却好,带着些甜,像是可口的糕点。
他垂眼吻着萧窈,起初生疏,只肌肤相贴。渐渐地熟稔起来,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唇齿,缠绕、吮吸。
那股几乎烧透肺腑的邪火终于得了缓解,如蒙甘霖。
越过这条线,像是再没什么顾忌,她在他怀中、在他身下。红裙萎地,像是鲜艳盛放的花,再不会恶语相向,只予取予求。
……
崔循惊醒时,子夜刚过。
帐中一片漆黑,他却极为清醒,按着剧烈跳动的心房,对这场旖旎而荒唐的梦感到荒谬。
他并非重|欲之人,至今未曾娶妻,房中也从不曾有过侍奉的姬妾。
于士族子弟而言,出入酒肆乐坊皆是常事,有几位相好的红颜知己也并不稀奇。
可他从未如此。
无意于此,也不屑为之。
更何况,梦中之人还是萧窈。
无论何种缘由来说,哪怕是有白日之事在前,依旧太过冒犯。
既于礼不合,也隐隐昭示着他的失控。
崔循静默良久,已逐渐能看清床帐垂下的丝绦,终于唤了外间值夜的松风。
松风揉着眼,小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备水沐浴,”崔循声音低哑,“另换床被褥。”
松风立时清醒许多,出去传了话,待崔循起身,自去收拾床褥。
及至掀了锦被,见着一片狼藉,不由一愣。
他虽未经人事,但与院中的仆役们在一处厮混时,也听过些许浑话,并非全然不知。
反应过来后,没敢多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将床具悉数换了。
崔循此番沐浴时,令人多添了冷水。
这样的时节,哪怕屋中炭火充足,常人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
柏月不明所以,攥着水瓢犹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说,被崔循冷冷瞥了眼,只得噤声照办。
如此颇有成效,崔循再次躺回榻上时,几近平静。
他并不是会被何事牵动全部心神的人,这些年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那些所谓的欲|望。
这场荒唐的梦如轻烟,浓稠的夜色褪去,晨光渐起之时,便烟消云散。
他从来如此,也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