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脚踝伤得并不严重, 对萧窈而言,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她自小就不肯乖乖待在闺中,常玩闹, 年纪大些还会随着晏游他们到山林中去玩。
磕磕碰碰总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只是如崔循所言, 元日在即, 她便没再折腾,回宫后好好歇了两三日。
及至除夕行走无碍, 夜宴前又无事可做, 便在午后来了祈年殿。
这时候, 只要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重光帝自不会召见朝臣, 由着他们在家中与亲友相聚。
殿外当值的内侍躬身道:“圣上在同晏小郎君说话。”
若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合该在偏殿稍待片刻, 得知里边是晏游后却无顾忌, 没等通传便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重光帝见她来,笑道:“也是巧了, 方才还在同阿游提起你少时的事。”
萧窈好奇:“什么事?”
“你少时不肯背书,躲着傅母她们藏在园子的假山里,谁都找不着,叫也不应声,急得你阿姐几乎落泪。”重光帝提及旧事, 笑意愈浓, “最后还是阿游找到你,一看才知道, 竟是就那么睡过去了。”
萧窈听到一半就知道是哪件事, 面露窘色:“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阿父还记得这样清楚。”
重光帝笑而不语, 晏游问她:“窈窈的伤可好全了?”
萧窈点点头:“不过扭了脚踝而已,哪算得上是伤?歇上两日就全好了。”
重光帝原要再问些闲话,却只见萧窈自顾自坐了,笑得狡黠。
“阿父这时候专程将晏游叫来,若只是说一些家常话,何不晚宴时再聊呢?”萧窈眨了眨眼,“还是有何事,不好叫我旁听?”
重光帝无奈笑道:“何曾有什么事情瞒你?不过是些朝政军务上的麻烦罢了。”
萧窈素来不爱这些,重光帝与晏游也都没想过要她知晓,便是有什么麻烦,他们想方设法担着就是。
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吃喝玩乐就足够了。
前几日问及,晏游也是拿这样的由头一句带过。
萧窈那时初见晏游,心中高兴,便没顾得上许多,如今却不再满足于此。
“送几碟果脯点心来。”她向内侍吩咐了句,又向重光帝道,“阿父只当我不在,该如何议事便如何。若是我当真听不明白,又或是听得不耐烦,自然就不听了。”
重光帝只当萧窈是好奇,一时心血来潮,便没泼冷水,由着她在侧旁听。
此番叫晏游来,问得是荆州练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聪颖,得桓大将军青眼,提拔到自己帐下。
他对荆州事务,比建邺这些官员了解百倍。
晏游将自己所知如实讲后,迟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将军不再交由我来经手……”
桓屿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过多揣测,只是时日愈久,总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叹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处,也是平白蹉跎岁月,还是该另寻去处。”
晏游跽坐,身形笔直如松,坦然道:“臣听凭圣上安排。”
萧窈咬着杏干听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游此番来建邺,真正的缘由在这里。
她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只顾着高兴。
想着他奉桓大将军的命令,将送给各家贺礼运来,还能顺道在建邺过个年节,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做出的抉择。
她咽下杏干,迟疑道:“我虽不识得这位桓大将军,但听起来,着实不像什么气量宽宏之人。他会允准阿游离开吗?”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换门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这点,并未责怪,缓缓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邺,不必再回荆州。朕下旨告知桓屿,他纵不悦,想也不会为这等事大众干戈。”
只不过如此一来,晏游与桓氏的关系无可修补。今后无论在何处任职,兴许都会遭受为难。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点。大将军最重同袍情泽,而今建邺桓氏旧部,在他那里依旧说得上话。”晏游道,“这几日,臣轮番登门造访,应当能请得一位在其中说和,请大将军允我离荆州。”
萧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那时等得不耐烦,不料竟是在说此事。
没等重光帝开口,萧窈已忍不住问:“崔循那时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处旁听,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也想不到背后有这样的思量算计。
晏游那时也曾惊讶过,依他所言试过后,真心实意道:“崔少卿是个聪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许久,“经年动乱,军户零落。朕虽已下令善待军户,抚恤遗孤,却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军户,大半皆是犯罪罚没,以致良莠不齐。”
“禁军之中,谎报人头吃空饷更是常事。”
“待荆州事毕,你入禁军,代朕重调编制,整肃军纪。”
萧窈在祈年殿留了许久,至日暮,这才回朝晖殿更衣,以备夜宴。
昔年宣帝在时,每逢年节,各地封王皆要来建邺朝拜,太平时也会多带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满堂子孙。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从没坐稳过,韭菜似的,七年间换了三个。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间本就谈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兴许还有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
渐渐的,便都开始找各种由头不来。
叫人递一封请安的奏疏,送些东西过来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却阳羡长公主,便只有与重光帝素来关系不错的东阳王带着儿女前来。
这场家宴实在算不得热闹,但也没什么拘束。
萧窈早年来建邺时,见过东阳王家的小女儿萧棠,在一处玩了半日,还曾将自己带的小山雀送了只给她。
而今再见,萧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浑然不似当年那个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姐”的玉团子。
一开口,却还是软糯的音调。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还好好地养着,只是它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带着来回折腾,便留在家中。”
萧窈眉眼一弯:“我正想问你还可还记得它。”
萧棠连忙道:“自然忘不了。这些年,一直养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时教的,给它准备谷粒和干净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说起来便没完。
萧斐听了一耳朵,侧身笑问:“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棠与阳羡长公主不大熟悉,闻言立时坐直了,稍显拘谨地问候了句“姑母”。
萧窈自若地解释道:“我曾送给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萧斐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会儿尊祖尚在,诸王朝贺,宫中热闹极了。记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负阿棠,我路见不平,替她赶跑了那人。”萧窈咳了声,没提自己险些把人推湖里这件事,只道,“又见阿棠哭的实在可怜,就送了小雀哄她。”
萧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萧斐失笑,调侃道:“你那时才多大,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了?”
见萧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缘,等元日祭礼过后,可慢慢叙旧,也可一同游玩。今夜还是少饮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萧窈闻言应了声,便没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这场家宴并未持续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萧窈就已经被唤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这时辰睡醒,眼都不大睁得开,无精打采的。
直至温热的帕巾覆在脸上,才稍稍缓解,困意去了几分。
及至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而厚重的礼服,再戴上发冠时,终于彻底清醒。
借烛火看清铜镜中的形容,几乎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自己。
这件玄色的礼服是为祭祀所准备,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山川纹样;发冠上有金饰、珍珠、宝石等物,精致华美至极。
萧窈怔了片刻,扶着翠微的手起身:“这时辰,王公卿校应当已经在端门外等候了,大乐署的乐工们当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问,翠微只道:“公主也应当过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为宗庙,其右为社稷。而今三殿火烛齐燃,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华门依此入宫,于宗庙外等候,列于萧氏宗亲之后。
鼓乐渐起,着衮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亲、百官伏拜。
先祭宗庙,再祭社稷。
萧窈这些时日已经将所有章程记得烂熟于心,行礼、敬香、奉酒,一步不错。
与阳羡长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无嗣子,也未曾从旁支过继,奉酒一项便暂且落在了萧窈身上。
她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椒柏酒呈与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岁元祚,吉日惟良。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万籁俱静,女郎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崔循亦听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为谁来奉酒起过争执,不少人皆不认可公主来行此事。
一来顾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这样年轻的小娘子担不起此等局面。
万一生了惧意,磕绊下,岂非坏了祭礼?
崔循心中那时便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萧窈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压根不知何为“胆怯”。
最后还是问到重光帝那里,他拍板决定,由萧窈来奉这杯酒。
而今她确实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