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何事?”
“我方才撞见一谎称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着,请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旸声音越说越轻,心中也生出些懊恼。
他那话,原本只是笃定了这女郎信口胡诌,想令她自己心虚承认,并没真想叫自己这位表兄来断官司。
身后跟着的女郎却越过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前,窈窕的身形透着闲散,绝不是心虚之人会有的姿态。
王旸愣住,只见那女郎连面具都没摘,仰头道:“阿兄,这位郎君方才拦了我,说是要我来华灯宴陪他饮酒。”
王旸已经说不出话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仿佛淬了冰的视线看着时。
身着红裙的女郎偏了偏头,又笑问:“阿兄以为如何呢?”
第029章
崔循只觉荒唐。
哪怕是再怎么荒谬、离奇的梦中, 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萧窈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软着声音唤他“阿兄”。
虽然眼前的女郎脸上戴着半张狐狸面具, 但在她施施然越过王旸走到他面前, 尚未开口之时, 崔循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窈问他“阿兄以为如何”, 带着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 避开萧窈的视线, 只看向王旸:“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王旸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 却多少有些怵自己这位表兄, 尤其是在意识到崔循仿佛动怒后。
只是他依旧难以置信, 磕磕绊绊问:“她当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 这些年往来频繁, 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认得的,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位。纵使是旁支, 也没有只带一个侍女,便独自出来闲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旸心中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低头认错道:“今日是我莽撞, 不知女郎出身崔氏, 冒昧唐突,还望见谅。”
与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相比, 倒像是换了个人, 眼神不再明目张胆地黏在她身上,话也会好好说了。
萧窈凭栏而立, 见崔循有令他离去
之意,抢先一步开口道:“你那般轻侮于我,而今只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一笔勾销了吗?”
王旸本就是迫于崔循在此,才想着息事宁人,却不想她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竟还敢不依不饶,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萧窈打断了他,勾着崔循衣袖一角,可怜巴巴道,“他方才拦着不许我离开,那些话更是说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来,难过得要命。”
崔循喉结微动。
他借着楼船灯火,看清萧窈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着实没看出有什么“难过”的意思,不如说看戏的意味更浓些。
她就是要看,他会不会为此罚王旸。
崔循从来就不喜欢这位表弟,甚至对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脉相承,彼此身上流着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剥离开。
他与萧窈对视片刻,缓缓问:“你想要如何?”
若由着萧窈自己,她必得叫人当头套了王旸麻袋,动手狠狠敲上几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绝不会允准。
毕竟这是王家儿郎,论辈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萧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饮酒,何不令人搬一坛酒来,请他饮尽。我看了,兴许也能压压惊。”
崔循皱眉,王旸却已经怒极,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戏弄我!”
萧窈正欲回骂,崔循已冷声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无状至此地步,可见她也不算冤你。”
王旸噎了下,虽知晓崔循已然动怒,却还是不甘心地争辩道:“表兄,你要为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罚我不成?”
崔循并不与他多费口舌,只言简意赅道:“她出身崔氏。”
言毕吩咐侍从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会姑母今夜之事,请她留九郎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
王旸平日最爱斗鸡走狗,三日不出门便几乎能要了命,当即便慌了。
萧窈幸灾乐祸,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却只听崔循淡淡道:“随我来。”
楼船上宾客繁多,亦有不少备下以供宾客歇息的空房。
萧窈随着崔循步入一间,四下打量,只见陈设比之她的朝晖殿也不遑多让,实在是富贵惊人。
崔循没这个闲情逸致,径直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与人约了夜游秦淮赏花灯,哪知会被你那表弟截到这里?”萧窈并没落座,只道,“若是无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搁下去要迟……”
崔循却又问道:“若今日我不在此处,你待如何?”
萧窈着实不理解他为何有此假想,随口道:“总有旁的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期望崔循知情识趣些,不要再问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诌,半点不曾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着与人相会。
皱眉道:“你出门之时,为何不多带些宫人?”
若换旁人来问这话,萧窈兴许会好声好气地解释,她自武陵时便不喜带许多仆役出门,没那么金贵,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与王旸的关系,没忍住冷笑了声:“原来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门未曾多带侍从的错,不是王郎君的错。”
崔循沉默一瞬:“我并非此意。”
萧窈本就被王旸这个晦气人坏了心情,连带着看崔循也愈发不顺眼起来,向他身前走了几步。
“我倒也想问问,若今日被王旸拦在那里的不是我,当真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会被他强行带到这华灯宴上陪酒吗?”
她离得太近,崔循退了两步,后腰抵了榻上摆着的小几。
萧窈不依不饶道:“若你知晓王旸的荒唐行径,会处置他吗?”
接踵而至的问话令崔循的心逐渐沉下去,他意识到,萧窈当真生气了。不是从前那般有意戏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态,只为挑衅激怒王旸。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萧窈平息怒火,却无法信口雌黄。
因他早就知晓王旸是何种人,除却同自己那位姑母提过几句,并未多做什么。
若王旸是崔氏子弟,他必然会过问、约束、惩处,可这是王家之人,他无法越俎代庖,也不欲为此费工夫。
如今日这般罚他,已是因萧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脸,其实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旧能从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
“哦,你不会。”
萧窈气道:“从前到现在,你挑剔过我多少回?你们这些个世家大族,恨不得品评我的一言一行,在背后嘲弄。既然要我循规蹈矩,为何无人约束他?”
崔循心知肚明,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烂得无药可救,却又自以为高贵。而你……”由来已久的怒火烧得萧窈难受,她仰头看着崔循,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崔循,我常觉你虚假。”
空荡荡的房间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萧窈对崔循的反应感到无趣,想要离开。
只是才转过身,只觉腕上一紧,从始至终像根木头似的崔循竟有了动静,攥着手腕将她留在原处。
萧窈诧异,回头瞥了他一眼。
哪怕被她方才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崔循脸上也并无羞恼之色,就连攥着她的手也依旧克制,隔着衣袖,并非触及肌肤。
不该拦她的。
崔循知道,由着萧窈将难听的话说尽、发泄完,从今往后便不会再几次三番地撩拨,能如他所期望那般互不相扰。
但身体的反应更为直观。在他冷静想明白之前,已经攥了她的手腕,问她:“为何?”
这些年,所有人评价他时皆少不了溢美之词,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偏偏萧窈如此。
“何必明知故问。”萧窈回身,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近,“你所思所想,与你所言所行,不是时常不同吗?”
崔循道:“譬如?”
“你这样的人,会看得上王旸吗?又看得上那些败絮其中的世家吗?”萧窈无需他答,自顾自道,“可你还是同他们站在一处,礼尚往来,藏污纳垢。”
“你又怎知我看不上他们?”
萧窈下意识道:“你与他们不同……”
“可我诚然就是个虚伪无趣的人。”崔循理智回拢,松开紧攥着的手,徐徐道,“物以类聚,我与他们也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还是不必在此空耗,臣遣人送公主前去赴约。”
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平静,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萧窈从前常看不明白崔循在想什么,就连他那点似是而非的在意,都是阳羡长公主为她挑破的。
渐渐地,倒是能猜到几分。
她心中想早些去见萧棠,却也知道若是就这么离开,今后怕是就难了。
可崔循很重要。
阳羡长公主明里暗里都曾提过,而她自己知晓的越多,也就愈发能意识到这点。
萧窈沉默片刻,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你坐下。”
崔循几欲离开,并没动弹。
“你身量高我许多,说话总要仰头,太累了。”
萧窈抱怨了句,直至崔循依言落座,才又道:“我虽偶尔厌恶你的性情,却并不蠢,你若当真与那些人没什么分别,如今我便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多说一句。”
她倚着小几,想了想,忽而笑道:“你可知初见时,我想过什么?”
崔循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