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崔循既不爱他出身的士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门。
崔循喜爱她,是不假。
却并不会爱屋及乌。
怀中拢着的身躯温软至极,她的目光却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低声道:“什么都不必想,无忧无虑,不也很好吗?”
他有足够的能耐与把握,为萧窈撑起一片天地,风雨不侵。她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烦忧,安心停驻,便再好不过了。
“可我不是养在笼中的鸟雀。”萧窈反驳。
崔循顿了顿,斟酌道:“你应知,长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养在宫中悉心教导,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却也只是别居阳羡。”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萧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红晕又涌上脸颊,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聪慧……”
“我并非此意。”崔循微微摇头,“只是想告诉你,时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们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权利所赋予的,从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滢这样的人在京都横行跋扈,无人触其锋芒,难道是因她足够聪慧不成?
长公主移居阳羡,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没一个靠得住的,不若寻一桃花源不问世事。
时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扫门前雪罢了。
萧窈垂眼沉默好一会儿。在崔循以为她终于想通时,跽坐起身,认真问道:“若今日你不在此处,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声名大噪,入朝为官。再令晏游看顾,不使任何人有机会动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贼之理。”
萧窈又问:“那若我布置一场未遂的谋杀,再令人大张旗鼓调查,能否威慑别有用心之人,令他们歇了心思?”
“有几分可行,”崔循反问,“但若仍有人铤而走险?”
萧窈迟疑:“当真会有人恨他至此?”
没有任何计划担得起这种质问。除非什么都不做,才不会有纰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处,我会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纵有万一,用他来当一枚投石问路的棋子也无妨,还能以此为契机铲除异己。”
可萧窈并不是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会如当下这般,哑口无言。
她跽坐许久,直到小腿隐隐泛酸,才抬头道:“我明白了。”
第074章
离开行宫这日落了层薄雪。
翠微原想着此番回宫备嫁, 年后成亲,兴许再不会回此,应仔仔细细整理了行李才好。
萧窈却道“不必”, 只令人带了为数不多的, 轻车简从回了皇城。
兴许是吸取早前钟媪的教训, 内司这回再送傅母来时,精挑细选了温顺、有耐性的, 生恐重蹈覆辙触她霉头。
重光帝亦下旨, 复召班漪入宫, 为公主备嫁。既是为了教萧窈料理庶务, 也为陪伴, 令她能够更安心些。
这场从定亲开始就备受瞩目的亲事, 自上而下, 无人敢怠慢。
皇室宗亲成婚, 从来由太常寺拟定章程、礼数,而太常寺之事, 总要从崔循手中过一遭。以致于属官们无不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处,令少卿大人不满。
饶是如此,却还是被挑剔数回。
吕寺丞就没遇上过这样为难的差事, 暗暗叫苦不迭, 除夕前
几日还在翻阅典籍查旧例,遇着难得来官署的谢昭时没忍住抱怨了句。
谢昭神色自若听罢, 同他笑道:“你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忙到年后, 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吕寺丞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谢昭道:“你若不信, 那便罢了。”
吕寺丞瞻前顾后半晌,看着书案上的一叠废纸,到底还是动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务时只会内司宫人,请她通融通融。
年节又至,阳羡长公主循例来建邺拜会。萧窈如先前所约,引她前往栖霞山,看看重建后的学宫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宫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晖殿时已近黄昏。萧窈瞥见傅母呈上的金钗时,不由一愣:“何意?”
“这是今日交接庶务时,太常典簿所赠。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请公主过目。”傅母恭谨道。
“太常典簿……”萧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么?”
傅母一字一句复述道:“只说是,近来同为公主筹备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话音刚落,长公主已笑出声。
萧窈也随即反应过来,捧着茶盏,哭笑不得。
“怕是当真辛苦为难,才动了心思,讨饶讨到你这里。”萧斐虚虚点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聪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这些时日当差的确辛苦了,”萧窈吩咐傅母一句,饮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诉他,成亲之时的礼节不要太过繁琐,我嫌累,也怕届时慌张,记岔了不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青禾应下,正欲出门传话,萧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着小几起身,在书案后落座。随手取了张花笺,提笔写了几句,交予青禾:“将这个送去就是。”
其实与她方才吩咐的话没什么不同,只是要人转述,与亲笔写下,在崔循那里的分量全然不同。
萧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萧窈抿了抿唇,没话找话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来建邺,阿棠未曾随行。”
虽说昨日才得准确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预想。因早些时候,萧棠已然成亲,嫁给了东阳王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婿。
萧窈令人送了一大车贺礼过去。
那时便知道,她八成是无法再来了。
“听六安说,这回带的仿佛是他家四郎,萧霁。”萧窈凝神想了想,“还有年纪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岁。”
萧窈听萧棠提过,却不曾见过。
萧斐垂眼饮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见过他家四郎,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见见他也好。”
萧窈瞥了眼小几上的绣筐,叹了口气:“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寻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动手绣嫁衣,内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从前的惯例,不能一针不动。
哪怕只是绣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头。
这可当真是为难她。萧窈从来没觉着自己的手这样笨拙过,用来练习的帕子绣坏好几张,依旧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责半句,还会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进益出来,夸上两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练下去。
真正见着这对兄妹,是除夕这日午后,在御园中。
萧霁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长开,犹带青涩,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许。
萧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牵着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试着唤了声“枝枝”。
小女郎着粉裙,梳双丫髻,生得软软糯糯、玉雪可爱。并不怕生,松开自家兄长,向她张开手,软声道:“美人姐姐。”
“枝枝,”萧霁纠正她,“这是公主……”
话音未落,萧窈已经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含笑道:“不必见外。如阿棠一样,唤我一声‘阿姐’便是。”
萧霁道了声“是”,又取出一封书信给她:“启程前,棠姐叫我带封信来。”
萧窈怀中抱着萧枝,令青禾先接了,又问:“你们这是从祈年殿来?”
“今日入宫,随父亲拜见圣上。”
萧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与叔父有正事商议,便打发了他到御园闲逛。故而也没去祈年殿打扰,向萧霁道:“既如此,我带你们四下看看。”
逛了会儿,在湖边亭中歇下时,枝枝的视线被她鬓发上那只轻巧灵动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萧窈随手取下,逗她开心。
“棠姐姐说起过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划了下,撒娇道,“枝枝也想要那样的小雀。”
萧霁适时解释:“枝枝很喜欢棠姐院中养着的那只小雀,时常去看。棠姐曾告诉她,这是昔年自公主这里得的,她便一直惦记着。”
萧窈迎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里养着些,等开春令人去问问,若还有,便送一只给你。”
枝枝那双杏眼立时亮了。
萧窈才问了句“饿不饿”,抬眼间,却发觉崔循不知何时竟也来了御园。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凉亭石阶下。
自行宫一别,至今已有半月。
萧窈轻咳了声,自顾自向萧霁介绍道:“这是崔少卿。”
萧霁尚未来得及开口,坐在萧窈膝上枝枝却“啊”了声,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说着,甜甜地唤了声:“姐夫。”
萧窈:……?
崔循:?!
萧霁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纪小,只记得听大人们提过此事,却并不知还得等到成亲之后才能顺理成章改口。顿时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从前这样,棠姐夫就会悄悄给我糖。”
萧霁哭笑不得,想要纠正她,此情此景却又实在并不合适,只得暂且按捺下。赔罪道:“舍妹年幼无知,还望见谅。”
枝枝愈发委屈。
萧窈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无妨。”
“童言无忌。”崔循含笑问,“小女郎喜欢怎样的糖?”
枝枝一扫阴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萧霁扶了扶额,欲言又止,
崔循颔首:“我记下了。”
恰有内侍来传话,说是祈年殿议罢,请四公子与女郎移步。萧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枝枝依依不舍,直到萧窈承诺晚些时候去找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