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一回头,对上崔循含笑的视线,抬手摸了摸脸颊,小声道:“你不会当真打算送糖给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话说得正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萧窈横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嘱道:“若当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问道:“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萧窈舔了舔齿尖,同他解释,“我少时嗜甜,也会缠着阿姐她们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会牙疼。纵是请医师来看,也不见得立时有效,总免不了要吃一番苦头……”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时起自制力就很好,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会毫无节制,故而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原本对孩童也谈不上喜欢,并不会有人敢浪费他的时间讲起这种微末小事,以至于在萧窈刚提出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专心致志听她讲完少时“好了伤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气的往事后,温声道:“我记下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态度却莫名显得郑重其事。萧窈不明所以,只干巴巴道:“那就好。”
第075章
每逢年节,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总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热闹,如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别有不同。
年后没几日, 谢氏长公子过身。哪怕谢氏上下想尽办法, 延请名医,不知废了多少价值千金的珍贵药物, 也依旧没能留住谢晗的性命。
正月里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悉
数撤去, 触目所及尽皆缟素。
萧窈与谢晗从无往来, 但因长公主与谢氏的交情, 随她来此上了柱香, 全了礼数。
今回不曾见到谢夫人。
说是哀毁过度, 自长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 这才不曾露面。
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纸灰的气息。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门外待客的谢昭, 只见他身着粗麻孝服,正敛容同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说着些什么。
宾客们待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显,萧窈却还是立时回过味来。
从前谢昭只是个闲散公子,众人会称赞他的琴技、才学, 却也仅限于此。可从今往后, 无谢晗的压制与排挤,他便是谢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无限。
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谈举止却已经先一步显露出来。
但萧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没那么容易。谢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涌动, 只怕还是得过几年,才能彻底尘埃落定。
同样暗流涌动的,还有王氏。
元日朝会后,赐宴百官。重光帝与王公谈笑间提及镇守湘州的王俭,大为称赞,待筵席散去之际,又笑道:“而今京都宿卫军很不成样子。晏游到底年轻,难以独当一面,还是须得资历深厚之人,才能练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觉出不对,正欲代为推辞,重光帝却已令侍中拟旨,召王俭归京。
“圣上此举何意?”王老夫人虽也想念这个常年驻守在外的小儿子,却并不至于为此昏了头,神色凝重道,“当真是想俭儿来整治宿卫军?”
王公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有数,心下冷笑了声,只道:“而今管着宿卫军的小晏统领,是个有本事的,吸纳流民、严整军纪,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来接手京畿兵马,岂不正好?”王滢不大自在地拂过额角刻意剪出的碎发,插嘴道,“我随长姐去荆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阿父并非为此烦忧。”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虽疼爱这个孙女,眼下却也没功夫同她细细解释。只开门见山问道,“圣上是不放心我们王氏,还是更甚,想要徐徐图之、开刀放血。”
“我亦拿不准主意,”王公言简意赅道,“只是无论如何,五弟还是该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俭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问庶务,只知饮酒作乐。可湘州到底有数万兵马,用以威慑,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由他回来,无异于自断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劝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顿了顿,问道,“阿旖与存远之间,是有何龃龉?”
存远,便是桓维的字。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远在荆州,王公并未觉出有何不对,直至搬回建邺暂住,才渐渐发觉,女儿与女婿之间并不似传闻那般伉俪情深。
尤其是在与萧窈那场争端后,王旖颜面扫地,不单单是因她那日举止不妥,更因夫家全无回护之意。
王公原是随口一问,见自家母亲似是神色有异,追问道:“夫妻之间自免不了拌嘴争执,说开就是。他二人连儿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闭了闭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数,你自去吧。”
王公见此,只得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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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虽过,阳羡长公主却并启程回阳羡,只道:“横竖无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来,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阴。”
“何况学宫建得极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萧窈对此自是万分欣喜。
东阳王一行也留了下来,个中缘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着自家老父亲的腿撒娇:“棠姐姐先前在这里同公主姐姐看灯,说是像画一样,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说着说着,都快要抹眼泪了。
东阳王立时没了法子,只好答应,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儿念叨“偏心”。
事情传到萧窈耳中时,她亦是哭笑不得,随后叫人问过东阳王的意思,上元这日带枝枝去观灯。
“上元夜人多眼杂,”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拦,只叮嘱,“多带些人手。”
若出门的只萧窈自己,未必会听从,但她此次带着枝枝这样年纪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带了乳母、侍从们随行。
满城灯火的场景萧窈去年已经看过,枝枝却是头回见,目不暇接。
长街人潮涌动,萧窈便将枝枝抱在怀中,令她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着她的脖颈,很喜欢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气息,却又有些迟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来抱我吧。”
萧窈的力气是比寻常女郎要大上些,但这么一路走过来,小臂也开始隐隐泛酸。担忧脱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将她交给乳母,却只觉怀中一轻。
“当心。”
周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萧窈还是立时辨出这道声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将枝枝接到自己怀中。
枝枝本就喜欢这个形貌俊美而清隽的公子,前些时日收到那盒滋味绝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欢了。
当即凑到耳边,小声唤道:“姐夫。”
萧窈揉捏着手腕,并未听清,却只见崔循微怔,随后竟笑了起来。一旁木架上悬着的琉璃灯流光溢彩,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绮丽动人。
萧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唤了声“阿姐”,这才回过神,欲盖弥彰道:“想起些杂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弯间张望片刻,指着不远处的摊子道:“要那个。”
那是个卖糖画的摊子。
火上熬着琥珀色的糖浆,只需报上想要的花样,摊主便会舀上一勺,手腕微动,糖浆落于纸上。
笔走龙蛇似的,流畅丝滑,须臾便成。
此时摊位前已经有不少人,侍从正要上前清场,被崔循淡淡扫了眼后,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市廛繁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过来的人冲散。
萧窈下意识牵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说话,不约而同地与枝枝看那摊主作画。觉察到身侧的视线后,这才偏过头看他,问道:“帮我想想要什么式样。”
崔循听不真切,微微俯身。
萧窈垫脚,凑到他耳边又问了一遍。
摊主捏着竹签,将糖画递与客人,再抬头,眼前一亮,只觉眼前这一家子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在锅中添了些糖,笑问:“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样?”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摊主立时应了,又看向萧窈:“夫人呢?”
萧窈:“……”
这倒真怪不得摊主误会。她与崔循站在这里,过路之人见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怀中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女郎,当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萧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轻轻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狸。”
摊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浆,依旧是一气呵成。以竹签嵌入,小心翼翼将糖画取起,分别交付给她们。
萧窈看着手中这只糖画狐狸,只见它似是在卧着睡觉,怀中抱着自己蓬松柔软的尾巴,可爱极了。
她没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从送她回去歇息,这才得空问崔循:“为何要这个?”
崔循透过琥珀般的糖画看她,低声道:“像你。”
狡黠。可爱。
萧窈被看得脸热,拉着崔循的衣袖往河边僻静无人去,明知故问翻旧账:“今日总不是巧遇了吧。”
她带着枝枝出门前,便隐约料到会遇到崔循。
因两人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无今日,恐怕再见面之时,就得等到成亲了。
虽说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细算起来也有几十日。
“不是。”崔循认下。他这样的人,若非是为见萧窈,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拥挤长街上驻足。
“哦,”萧窈拖
长声音,“你想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