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注意到她眼下的淤青,眼神逐渐柔软。她在担心他,对吗?即便失了忆,她心中也留有他的重要位置。
“阿满。”他轻抚她的头顶,“你记住,永生永世,我都舍不得伤害你。”
……
裴长旭不负所望,成功通过三次考验,最喜出望外的人莫过于绿飘与樊数铭。
楚娘子说话算话,竟真将卖身契交还给她,并让她从前门光明正大地离开。
她一袭白衣,卸尽钗环,素面朝天地往外走。
无人再阻拦她奔向自由的步伐。
樊数铭红着眼眶,张开双臂,迎接得来不易的幸福,“姐姐。”
绿飘顾不得男女有别,扑进他的怀里,呜咽着道:“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用力抱了抱她,“不辛苦,这都是我该做的。姐姐,从今往后,我会代替大娘照顾你,不叫你再受任何委屈!”
姐弟俩抱头痛哭,随即互相搀扶上了马车。离开前,绿飘掀开车帘,看向那座囚禁她长达十年的牢笼,再度潸然泪下。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绿飘,唯剩樊忆梦。
……
得到樊数铭、绿飘顺利离开的消息后,薛满颇感欣慰,“这对姐弟终是苦尽甘来,希望他们能摆脱过去的阴影,往后全是顺心如意。对了,你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吗?”
裴长旭道:“我听樊数铭说,他们打算前往原州。”
“咦,原州离京城不算远,说不定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
见裴长旭不说话,薛满讪讪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觉得萍水相逢,交个朋友也挺好。”
“我听说,你在衡州和回京路上也交了一些朋友。”
“对,他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薛满回神,“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
“裴长旭,你竟然背后调查我!”
“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关心。”裴长旭道:“我参与了你人生的前十六年,独独错过那半年时间,却不料……”
不料被人钻了空子,使她对他情感翻覆,弃如敝屣。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薛满已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抱有敌意,踌躇着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裴长旭,你该学会往前走。”
走去哪里?
观他未来五十年的人生规划,她该是最浓墨描绘,必不可缺的一笔。若没了她,前行将毫无意义。
裴长旭隐去神伤,言归正传道:“我刚收到蒋沐宇的传信,他约我明日去画舫一聚。”
“又是吃酒看戏听曲儿吗?”薛满跟着去了几次,对蒋沐宇的爱好嗤之以鼻,“每回都是这三样,他也不嫌腻。”
“这次应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六日前,我派人暗中损毁他们在永州、南昌的部分种植地,想来消息已传进他们耳里。”
“那他们岂非急着要送新的一批蒂棠茚过去?”薛满眼睛一亮,“裴长旭,你这招使得真漂亮!”
“漂不漂亮,具体还得看后续。”裴长旭道:“若他能直接将我引荐给傅迎呈,便是再好不过。”
“傅迎呈见过你吗?”
“未曾,便连广阑王也只在先皇后去世时见过我一回,那时我才四岁。”
广阑王再神通广大,也难将四岁孩童跟青年裴长旭联想到一起,加之兰塬地远,他被认出的可能极小,是以,景帝才会放心让他来此地调查。
事实证明,傅迎呈行事谨慎,又岂会轻易出现在人前。
蒋沐宇带着小厮前来赴约,他领裴长旭进屋行乐,留薛满与小厮在外间等候。
唉,不知又要等上多久!
薛满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见蒋沐宇的小厮仍站在门口,便好心地招呼:“这里没旁人,你也来坐着吧。”
小厮回身,露出一张黝黑俊朗的脸,瞧着与俊生差不多大,“姐姐,你是何大公子的婢女吗?”
“我显然是啊。”
“你跟着何大公子多久了?”
“我从小跟着他,得有十一年了。”
“你们一直生活在江州何家?”
“是啊,我们是何家人,不生活在何家,要生活在哪里?”
“呵呵,你说得对。”少年呲着一口雪白的牙,坐到薛满的旁边,脊背笔直,轻往后靠,呈现出一种高位姿态,“姐姐,我听说何家是江州首富,有很多很多的船运送货物,这是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薛满笑道:“我们何家是长柳江上最厉害的船商,谁要运货,都得先来问我们有没有空船,连官府都常租用我们的货船。”
“这么厉害?”少年眸光轻闪,“你们一艘船能装多少货物?”
“我说不清楚,但何家的船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应当能装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货物。”
“他们都往哪送货?”
“长柳江连着黄河,黄河连着大海,但凡有水的地方,何家的船都能送。”
“哇,五江四海都能送?”
“是五湖四海。”薛满笑眯眯地纠正,“兰塬离江州远,不知晓我们何家的名号很正常,等改日有空你去趟江州,就知晓何家有多威风了。”
少年无意识地摩挲拇指,落空后又收回手,“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定要随蒋……随公子去江州开开眼界。”
薛满主动为他倒上盏茶,“前几日蒋公子出来时,带的是另一位小哥,今日他怎么没来?”
“哦,他生病了,便由我来代班。”
少年喝了口茶,可见五指骨节分明,动作慢条斯理。
薛满不着痕迹地端详他,发现他虽是汉人的轮廓五官,右边耳垂却穿了细孔。
在大周朝,男子可没有穿耳孔的习俗。
*
画舫内,裴长旭与蒋沐宇聊了多久,外间里的薛满便与少年聊了多久。
少年似乎对江州和何家分外感兴趣,聊的话题皆与两者有关。薛满一脸天真,态度热络,几乎有问必答。
趁着薛满倒茶的功夫,少年眸中掠过一抹讥讽。这婢女看着机灵,实则痴痴傻傻,轻易便将主家的老底掀给旁人看。若非样貌出众,尚有暖床的用处,恐怕早已被主人厌弃。
待薛满抬头时,他立刻恢复爽朗无害的表情,“姐姐,我想吃点瓜子,你能给我剥吗?”
“好啊,我经常剥瓜子给少爷吃,你先喝口茶,我马上替你剥。”
薛满从点心盘子里挑了颗瓜子往嘴里送,贝齿一开一合,将瓜子磕开后,递到他面前,“来,剥好了,你吃吧。”
“……”少年脸色僵硬,“你用嘴剥?”
“不用嘴,要用哪里?”薛满无辜地眨眼,“我平时都这么剥给少爷吃,少爷夸我勤快能干呢。”
“……”少年嘴角抽动,暗骂:何家大公子倒是不讲究!
他嫌弃地将瓜子拨到一旁,“我不想吃瓜子了,你帮我洗个枣吧。”
“好嘞!”薛满拿起一颗青枣,跑到外头用清水洗干净,再当着少年的面,用抹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给,吃吧。”
“……”没看错的话,抹布是她刚才从角落里现捡的吧?
“吃啊,你怎么不吃。”
“我忽然牙疼。”少年干脆捂着半边脸,“咬不动枣子,你自己吃吧。”
“行吧,那我留着待会儿给大少爷吃。”
“……”他替她何家大少爷谢谢她哦!
一番插科打诨,便到了深更半夜。裴长旭与蒋沐宇聊完要事,吩咐画舫靠岸,各自带着仆从离开。不远处有抹人影一顿,盯着裴长旭看了又看,随即失笑着摇头。
不可能是那位,那位明明去了江南游玩,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兰塬……眼花,绝对是他喝酒喝得头昏眼花!
……
薛满回程时闭口不言,等回到别院书房,忙对裴长旭道:“蒋沐宇今日带来的小厮有问题。”
“哦?”裴长旭问:“哪里有问题?”
薛满便将他的疑点一一道来,“他说是小厮,言谈举止却透着主子的做派。手上没有做活的痕迹,言语间一直在打探何家的船运生意。再有,他连基本的成语都说不对,右耳还穿了孔。”
裴长旭思索后道:“南垗的男子出生时便会在右耳穿孔。”
“那他有可能是南垗人?”
“极有可能。”裴长旭道:“我马上派人去打探他的底细,看能否探出蹊跷。”
“你今晚和蒋沐宇聊了什么?”
“蒋沐宇上钩了。”裴长旭笑道:“他声称有一批地底寻来的宝贝需要运送,希望我能安排一艘船,避开沿路的官府检视,尽快送到赣州。”
“赣州?南昌府附近吗?”
“对。”
“地底寻来的宝贝又是什么意思?”
“盗墓。”
“……”薛满道:“他们倒是不嫌晦气。”
“利欲熏心之辈,又怎会在乎晦不晦气。”裴长旭道:“我答应了他,七日后会安排船到最近的港口,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
“他们会将蒂棠茚混在货物中?”
“十有八九。”
薛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题,“你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那我呢,我能留在墨城吗?”